论审美教育对人类想象能力的开发

摘要:美育不同于德育和智育,它不仅仅是一种“寓教于乐”的感性形式,而意在开发人类的想象能力和情感能力。就想象能力的开发而言,审美教育可以提高人类的完形能力,可以培养人类的联想能力,还可以促进人类的变形能力。所有这一切,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基础,而且是科技发明的前提。因此,审美教育不仅有助于精神文明的发展,而且有助于物质文明的进步。

关键词:审美教育;完形能力;联想能力;变形能力

作者简介:陈炎,1957年生于北京,文学博士,现为山东大学文艺美学中心教授。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课题“文明的结构与艺术的功能”(批号:07JJD751079)的阶段性成果。

作为一种文明的动物,人类的生存不仅要依靠先天的遗传机能,而且要依靠后天的素质培养。素质培养的系统化行为,便是教育。大致说来,人类的教育可分为德、智、体、美四项内容。正像席勒在其著名的《美育书简》中所指出的那样提出:“有促进健康的教育,有促进认识的教育,有促进道德的教育,还有促进鉴赏力和美的教育。”[1]现在,也有人将“德”、“智”、“体”、“美”之外,再加上一个“劳”字。而在我看来,“德”、“智”、“体”、“美”与“劳”之间,并不是一种并列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之所以要进行德、智、体、美这四项教育,都是为了提高人的劳动生产与协作能力,从而使人成为一个合格的劳动者。因此,本文依然沿用席勒的分类原则来谈论美育问题。当然了,在具体的教育实践中,这四项内容并不总是分离的,在很多的情况下它们是交织在一起的,只是在理论研究中才有必要对其进行独立的分析。

席勒指出,美育的目的在于“培养我们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体达到尽可能和谐”[2]。蔡元培也认为:“美育者,应用美学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3]因此,正如从宽泛的意义上讲,所谓“美学”就是一种“情感学”一样;从宽泛的意义上讲,所谓“美育”就是一种“情感教育”[4]。然而在我国,作为“情感教育”的美育,常常处在德育与智育的附属地位,即成为一种“寓教于乐”的手段而已。仿佛美育之“美”只是包装德育之“善”、智育之“真”的形式而已,并不具有独立的价值与意义,它对于人类的生产劳动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促进作用。关于这一点,就连强调美育作用的席勒也没有完全说清楚。

在我看来,美育的实质确实是一种“情感教育”。但从符号学的角度上讲,人类复杂而又多样的情感是无法被约定俗成的符号所穷尽的,这便是艺术存在的理由和根据。[5]换言之,当有限的符号无法穷尽无限的情感的时候,艺术家便会借助形象来加以表达。所以,从本质上讲,艺术形象并不是生活物象的机械摹仿,而是在感情的推动下有所取舍、有所夸张、有所变形。反过来说,欣赏者也正是通过这种已被取舍、已被夸张、已被变形的形象来感受和体验其承载的微妙情感。正因如此,“形象”也就和“情感”一样,成为艺术行为、乃至美育活动所不可或缺的内容。

如果说,美育的本质是“情感”;那么美育的现象则是“形象”!在美育实践中,人们对“形象”的把握能力与对“情感”的理解能力是相为表里的。在形象之“表”与情感之“里”之间,有一个居间的心理能力在起作用,这一居间的心理能力便是“想象”!想象是人类试图突破时间与空间限制的一种心理机能。正是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人类创造了瑰丽的神话和美妙的传说,创造了神奇而富有魅力的艺术世界。而审美教育,则有着开发人类想象力的特殊功能。

首先,审美教育有助于人类完形能力的提高。

“完形心理学”也叫“格式塔心理学”,是西方现代心理学的主要流派之一。“完形”即整体的意思,“格式塔”(Gestalt)则是德文“整体”的译音。格式塔心理学诞生于1912年,它强调经验和行为的整体性,反对传统的构造主义元素学说和行为主义的“刺激-反应”模式,认为整体不等于部分之和,意识不等于感觉元素的集合,行为不等于条件反射的循环。在格式塔心理学家看来,知觉到的东西并不是诸种感觉的简单相加。也就是说,知觉到的东西要大于眼睛见到的东西。譬如月亮,我们看到的是扁的,但却可以根据已有知识的修正而知觉到月亮是圆的。任何一种经验的现象,其中的每一成分都牵连到其他成分,每一成分之所以有其特性,是因为它与其他部分具有关系。换言之,整体并不取决于局部元素的集合,局部元素的意义反倒取决于整体的内在统一性。

“完形心理学”的代表人物考夫卡认为,经验世界与物理世界并不一致,他把观察者知觉现实的观念称作心理场(psychological field),被知觉的现实称作物理场(physical field)。他通过一系列的实验表明,观察者常常是在一定“完形”观念的支配下去“感受”对象的,从而把并非“整体”的对象感受为“整体”。例如,我们手写的每一个汉字都是不标准的,但我们却可以将其“感受”为一个个标准的汉字并加以理解。那么,这种作为理解前提的“完形”能力又是如何培养的呢?格式塔心理学家非常重视研究艺术:一方面,他们认为人们对艺术的理解能够说明其“完形”理论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艺术实践可以培养人的“完形”能力。

例如,德国心理学家雨果.明斯特伯格和威特海默就曾以格式塔的“完形”原理解释电影放映中的似动现象所造成的幻觉,认为这种连续幻觉的产生不仅依赖于视觉经验的暂留现象,而且依赖于把影像组织成更高层次的动作整体的“完形”过程,是大脑的积极参与的结果。反过来说,欣赏电影的过程则有助于人类“完形”能力的提高。格式塔心理学还用注意、记忆、想象、情感等心理范畴对应说明电影的特写镜头、视角变化、剪辑形式和叙事结构,用“自愿受骗”解释观众认同银幕形象的“心理学游戏”。德国心理学家鲁道夫.爱因汉姆在《电影作为艺术》一书中系统研究了视觉表现手段的发生学原理,根据格式塔心理学所强调的“完形”理论提出“局部幻象论”,并强调无声电影的艺术表现力及其对欣赏者“完形”能力的开发作用。法国电影理论家让.米特里的《电影美学与心理学》也借用格式塔心理学的“完形”原理研究影像、全景镜头、主观镜头、景深镜头、移动镜头、彩色运用、蒙太奇和音乐诸电影元素。

除了电影之外,完形心理学在音乐、绘画等领域中也得到了广泛地运用。比如我们中国人喜爱的书法艺术是以汉字为对象的,但标准的汉字并不等于书法,从楷书、行书到草书,书法家的汉字与标准的汉字有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因而对欣赏者的“完形”能力形成了越来越大的挑战。再比如,古典音乐的节奏和旋律比较规范,比较容易被人们把握。而由古典音乐到浪漫音乐再到现代音乐的发展,其节奏和旋律越来越复杂,就像从楷书、行书到草书的发展一样,不稳定、不规范的成份越来越多,从而对欣赏者的“完形”能力形成了越来越大的挑战。人们不仅在克服挑战的过程中会产生美感,而且在形成美感的过程中培养了自己的“完形”能力。

既然人的“完形”能力是认识活动的前提和基础,因而通过艺术实践而培养人的“完形”能力也便具有了认识论上的重要意义。人们通常认为,进行艺术创造和欣赏会占据学习的时间;却并不了解,从事艺术实践也会提高人的学习能力。历史上,许多大科学家都是艺术的爱好者。爱因斯坦有很高的小提琴演奏水平,他认为,这个世界可以由音乐的音符组成,也可由数学的数字组成,因而艺术和科学是相通的。李四光也是一位音乐的爱好者,他于1920年在巴黎创作的《行路难》是中国人所创作的第一首小提琴独奏曲。钱学森会吹圆号、弹钢琴。他认为,科学家不是工匠,科学家的知识结构中应该有艺术,因为科学里面有美学。李政道也大力倡导科学与艺术的结合,他曾多次出席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举办的“科学与艺术研讨年会”。参加会议的不仅有世界一流的中外科学家,而且有著名的艺术家如李可染、吴作人、黄胄、君武、吴冠中等。这种科学家与艺术家的对话,绝非仅仅用一种用艺术的手段来图解科学的命题,而是探求在一种深层的意境中进行科学和艺术间的沟通。因此,美育的问题绝不仅仅是一个“寓教于乐”的问题,而有着远为深刻的意义。

其次,审美教育有助益人类联想能力的培养。

当今时代,由于大众传媒和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得图像的复制和传输变得十分便捷起来,于是有人惊呼: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读图时代”。的确,在家家都有电视机、人人都用互联网的今天,视觉图像几乎替代了文字符号而向着传统的文学样式发起了挑战。与传统的文字符号相比,视觉图像很少受到语言习惯和教育水准的制约,不需对文字认知进行专业的训练就可获得视觉上的直观感受。不仅如此,它还以强烈的直观方式直接诉诸人的感觉器官,因而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喜爱。然而,尽管“读图”的方式比“读书”的方式更省心,更便捷,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们的想象空间,甚至导致了人类想象力的衰退。

在这里,我们可以将“读书”与“读图”做一个简单的比较。比如我们阅读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必须通过再造性的想象能力而将作品中的文字还原为头脑中的图像,以想象“粉面丹唇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王熙凤究竟是什么样子?而在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我们则无需启动自己的想象能力,而只是被动地接受演员为我们塑造好了的人物形象。相比较而言,看电视剧比看小说更省心、省力,也更直接;但与此同时,欣赏着者也就更被动。由于省心、省力,使得很多欣赏者宁愿选择看电视剧,而不是读小说;由于更被动,使得人们的想象能力受到了人为的制约。原来,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王熙凤;现在,一千个观众眼中却只剩下了一个王熙凤。一方面,直观的感觉强烈了;一方面,联想的空间却缩小了。正像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在电影或电视连续剧改编的名著中,一帧接一帧连续出现的视觉情景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同时剥夺了观众的文学想象力,……当人们通过观念和图像越来越熟悉经典艺术的时候,真正的经典艺术却可能越来越远离了当代人。”[6]

因此,在这个读图的时代里,适当地阅读一些文学作品是十分必要的,它可以保持和激发我们想象能力。根据联想主义心理学(Associatilnism Psychology)的观点,人的一切心理活动实质上只有感觉和联想两种。感觉是一切知识的来源,它是由外部对象通过感觉器官和神经传导而在人脑内部所引起的表象或观念。而联想则是一种表现或观念依据“相似律”或“对比律”而引发另一种表现或观念的过程。联想的本质是调动以往的经验,因为相似的事物和能够对比的事物容易唤起我们以往的经验,从而将表象或观念联想出来。比如我们看到《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文字描写,就会调动我们以往对此类女人的印象和记忆,在脑海中“再造”出一个王熙凤的形象。

《论语.阳货》记载:“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集解》引孔安国注云:“兴,引譬连类。”所谓“引譬连类”就是一种联想能力。比如我们读《诗经》中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从诗歌语言所提供的虚拟环境中,我们可以联想出无数痴男怨女美丽而又凄楚的爱情故事,甚至每一次阅读时所产生的联想都不一样。

联想能力不仅有助于艺术实践,而且有助于科学研究。据说,地理学上著名的“大陆板块漂移说”就是由一张碎报纸的联想中引发出来的。1910年,德国的地球物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魏格纳在偶然翻阅世界地图时发现:大西洋的两岸(欧洲和非洲的西海岸遥对北美洲和南美洲的东海岸)轮廓非常相似,这边大陆的凸出的部分正好能与那边大陆凹陷的部分相对应,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一天,眼前的一张被撕碎的报纸引发了他的联想:原来地球上的大陆会不会像一张完整的报纸那样在外力的作用下被“撕碎”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反过来说,我们能不能像拼凑一张碎报纸那样将已被“撕碎”的大陆板块重新拼凑起来呢?在这一联想的启发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上的“陆地”一块一块地剪下来,再进行重新的拼接,结果真的拼成了一个大致上吻合的整体:远远深入大西洋南部的巴西的凸出部分,正好可以嵌入非洲西海岸几内亚湾的凹进部分。于是,“大陆板块漂移”的科学假说出现了。他推测:大约在距今3亿年前,地球上所有的大陆和岛屿都连结在一块,构成一个庞大的原始大陆,被辽阔的海洋所包围着。后来从大约距今两亿年的时候,随着地壳的运动,原始的大陆先后在多处出现了裂缝。裂缝逐渐扩大,海水不断侵入,直至形成了今天人们熟悉的陆地分布状态。以后,魏格纳又通过调查研究,从古生物化石、地层构造等方面找到了一些大西洋两岸相同或相吻合的证据,印证了自己的假说……。

在科学史上,像这类由联想而引发的研究不胜枚举。甚至有人认为,缺乏联想能力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成为科学家。

最后审美教育有助于人类变形能力的拓展。

艺术实践不仅能够提高人的联想能力,而且能够拓展人的变形能力。从心理学上讲,如果说“联想”主要属于再造性想象,那么“变形”则主要属于创造性想象。再造性想象是人们在图像、文字等符号的提示或启发下,调动以往的生活经验而在头脑中再造出某个对象的心理过程。创造性想象则是在未经提示或启发的情况下,根据主观的意志和愿望而创造出全新观念或形象的过程。

我们说,艺术是生活的反映与摹写,但这种反映与摹写又不是机械的、被动的,而是渗透着艺术家主观的理想和意愿的。在创作中,艺术家主观的理想和意愿的往往不是赤裸裸地言说出来,而是通过夸张、变形等方式曲折地表现出来,供人们在欣赏中加以体悟,这也就是绘画和摄影不同于普通相片的关键所在。我们知道,普通的照相也有选取角度和光线方面的讲究,但角度和光线的选择旨在清晰地呈现对象的形象,而画家和摄影艺术家则不同,他们不是或不仅仅是按照事物原有的形象去描绘和呈现它们,而是在色彩的选择、光线的对比、图案的构造、形态的变化中实现某种情感的表达。唯其如此,绘画和摄影才能够被称之为艺术。

当然了,对于不同的艺术种类和艺术流派而言,夸张、变形的程度和方式或有不同:有潜移默化的,也有明目张胆的;有似非而是的,也有似是而非的;有神形兼备的,也有遗形写神的……。而从人类艺术史发展的宏观尺度上看,即由古代艺术、到现代艺术、再到后现代艺术的发展趋势来看,其夸张、变形的程度是逐渐增强的。随着艺术作品与生活物象之间差距的增强,人类把握艺术作品的难度也就越来越大。换句话说,只有具备较大的心理张力、具备较高变形能力的人,才可能欣赏后现代艺术。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看,无论是我们上面所说的完形能力、联想能力,还是变形能力,都可以归之为人类的想象能力,我们对其中任何一种能力的培养,都有助于对人类想象能力的增强。而人类的想象能力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前提,而且是科技发明的基础。我们知道,美人1945年就研制成功了原子弹,比前苏联人提前了4年。由于二战期间许多欧洲科学家都移民美国,使得美国人自认为是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但是,195711月,前苏联却率先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送上太空,这使得美国人十分震惊,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在教育上出了问题。于是,在经过一番对比和研究之后,美国的一些教育家指出:美国的科技教育是一流的,但艺术教育却远远落后于苏联,美、苏两国科技人员在艺术素养上的差异,导致了美国空间技术的落后。在这种调查和反思的基础上,哈佛大学于1967年制定出了一个《零点计划》,计划用20年的时间,从美国的一些小学生开始,进行艺术能力的培养,以开发其想象能力。之所以叫做《零点计划》,是由于他们勇于承认自己以往对艺术教育认识的无知,并计划从零开始,培养出全新的人才。《零点计划》后来的执行主席霍华德.加德纳还提出了一种“多元智能理论”,与上世纪初由法国人发明的“智力商数”(IQ)相对立。加德纳认为,传统的“智商”只能测量人的数理逻辑能力,而不能测量人的情感想象能力,因而是十分片面的。他认为,一个健全的人至少有七种智能:一是数理逻辑能力,二是语言沟通能力,三是音乐感受能力,四是身体运动能力,五是空间感知能力,六是人际交往能力,七是自我反思能力。这七种能力中的很大部分,是依靠艺术教育来加以培养的。

由此可见,美育的问题不仅是艺术本身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一个民族的科技创造能力的大事情。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7]法国文学家雨果则认为:“想象就是深度。没有一种精神机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对象,这是伟大的潜水者。科学到了最后阶段,便遇上了想象。”[8] 因此,在中华民族历史性崛起的今天,通过审美教育而开发全民族的想象能力,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本文发表于《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35



[1](德)席勒《美育书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02页。

[2](德)席勒《美育书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08页。

[3]《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74页。

[4] 参阅陈炎《“美学”=“感性学”+“情感学”》,《美学》2010年,第3期。

[5]参见陈炎《文学艺术与语言符号的区别与联系》,《文学评论》2012年,第6期。

[6] 高小康《狂欢世纪——娱乐文化与现代生活方式》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页。

[7]爱因斯坦《论科学》,《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84页。

[8]《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11页。

发布人:student 最后修改日期: 2014-06-30 16:29: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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