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之世,任何研究如果没有跨文化的广阔视野,必将导致狭窄片面的结论。在跨文化的广阔视野中思考文艺问题是当代文艺美学的必然选择。而这种选择造成的理论困难又将是空前的,最具挑战性的问题是:面对各民族独特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概念,能否建构一个普遍性的共同的文艺美学?具体到中国学者来说,上述问题可以转化为:如何面对现代性与民族性的矛盾,建构一种既具有普遍意义、又具有民族特色的文艺美学?
完成这样的理论建构谈何容易。作为这项工作最基础的,是首先从整体上、宏观上把握中国传统文艺美学的元范畴(核心概念)及其内在联系构成的基本思路,然后才能谈到与西方文艺美学比较贯通、进而创新的问题。
作为一种理论尝试,我们认为,中国古代文艺美学的基本问题是:如何将人所创造的“人文”与宇宙之道相契合而成为“道之文”。围绕这一基本问题,中国古代文艺美学主要涉及了心(本体)、体(文体)、意、象(物)、言(文)五方面的内容。这五者构成了一个以“心-体”处于中心,以意、象(物)、言(文)分别处于三个顶点的“文心三角”[1]。道与文心三角五要素一起,构成了中国古代文艺美学的元范畴。我们将按照如上出发点,以对于形而上质的追求为思考焦点,对中国传统文艺美学进行一番概要式描述。
(一)道本根与道体
中国古代哲人描绘的“文”的范围极其广泛:天上的日月,地上的山川,人类的行为规范,统统都是“文”的体现。典型的如南朝刘勰,首先提出文“与天地并生”,然后较多地化用了《易传》中的语句,说明天地万物无不有文:“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然后总结说:“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作为“有心之器”的人类,当然就更有文了。在进行了这样的铺垫之后,刘勰才开始转入对于“人文”的论述,追溯人文的历史,总结人文的功能。(《文心雕龙·原道》)这种思维模式的突出特点是:首先将人文与天地万物之文并列,然后类比、推导出人文的教化功能。这是理解古代文论的基本前提。
之所以说天地万物之文都是“道之文”,是因为道乃是天地万物产生的本原。理解中国古代文艺美学,必须对于古代道论有足够的重视。
西方哲学直到黑格尔时代,形而上学被认为包括四个分支:本体论、宇宙论、理性灵魂学和理性神学。随着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进步,宇宙论被宏观物理学所取代,理性灵魂学已经被心理学所取代,而理性神学则留存在基督教之内。综观中国古代的“道”论的思想(以下简称道学),它似乎涵盖西方形而上学各个分支的内容,并且道还有其区别于西方哲学的独特意味。简单说来,道有天道、言道、导引、道路、方法等多义,用这些意义可以组成一句集中体现中国古代思想精髓的话:“道道道道道”——天道言道导引道路和方法。通过“原道”的方式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张载语),是中国古代伟大思想家们永恒的主题,也应该是当今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理所应当承担的使命。
道的本义是道路、言说,后来才引申为表示本体和最高价值观念的思想概念。之所以将道设定为本体和最高价值观念,其间隐含着一系列的哲学追问。哲学的思辨最初表现为“诧异”,也就是好奇心。面对眼前的自然现象,如日月星辰、刮风下雨等感到诧异,所以产生追根究底、知其所以然的好奇心,一点点地推进,从而提出关于宇宙起源和万物本原的哲学问题。这种情形中外皆然。《庄子》对此曾经有过明确揭示,其《天运》篇曾提出一系列问题:“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耶?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降)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这一系列自然现象令哲人沉思不已,哲人还要进一步究根问底:“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庄子•则阳》)庄子论道源于这些疑问,在此之前,老子论道也源于这些疑问。
老子受西周以来人文精神、人道观念、民本思想及救世心怀的文化传统影响,针对兵祸连年、争夺迭起的社会现实以及“周文疲弊”(牟宗三语)的文化状况,提出了一套缓和人类社会冲突的思想学说。老子看到,人类社会冲突的根源在于当权者肆意扩张一己的占有欲,所以他提出“无为”、“质朴”、“无欲”、“谦退”、“不争”种种观念,莫不在于减损人类占有的冲动。为了给自己的“无为”政治观、人生观寻找最终根据,老子设定了“道”这一形而上观念。春秋早期以“天道”指天象运行规律,如《左传》庄公四年有“盈而荡,天之道也”的说法。这种观念在春秋末期成为主流,如与老子同时的范蠡曾说:“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又说:“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场,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国语·越语》)老子本人为周史官,对天象应该极为关注。他或许正是从天象得到启发而展开其道学。老子系统地描述了天地万物的生化过程,并且描述了道的种种特征、特性;与此同时,指明了人类的行为准则与价值本原。老子在思索天地万物的生成本原时,构想了一个宇宙生成模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通行本第42章,以下皆通行本之章数)
老子还较为详尽地描述过“道”生化、衣养万物的情形:“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第51章)万物由“道”产生,道分化于万物、内在于万物而成为万物之“德”(本性、天性),万物依据各自的本性(天性)而发展为独特的存在(具有特性),周围的环境培养使万物成熟。“道德”的尊贵在于不干涉外物的自然成长,而是顺任万物各自化育、自我完成。“道”的“生”、“为”、“长”等创造功能都不带任何目的性、占有欲。总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特性,极精炼地描述了“道”的精神。这也正是老子思想的基本精神,是老子倡导的最高价值取向。
“道”生长万物、养育万物,使万物各得所需、各适其性,在成就万物的时候而丝毫不加以主宰、占有、控制。道的“不辞”、“不有”、“不为主”的精神,是一种完全的付出而不占有的精神。这种精神彻底消解了占有欲和支配欲,可用“伟大”来形容之。这种伟大精神也可称之为“返”的精神、“弱”的精神、“无”的精神: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40章)
象老子一样,庄子也将宇宙万物产生的根源归结于道,并且象老子一样肯定了道的实存(实际存在)性及其化生宇宙天地万物的本性。庄子认为: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这段话说明了道的几个特点:第一,道实存(“有情有信”)而“无为无形”,无法由一般感官把握、知觉,隐含着道只能由心灵契会的意味。这与《庄子•齐物论》篇所说的“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一样,也与老子描述完全一致。第二,道“自本自根”,它自己是自己的根据,它的存在根据在于它自身之中。第三,道“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说明道先于一切存在而存在,并且是永恒的存在。第四,道产生天地万物,就连“神”、“帝”也是它所生。庄子其它地方又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庄子•德充符》)“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庄子•天地》)都在于指明道对万物的化生。第五,道超越时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限的。上段话的最后几句所言就是这个意思。其它地方又说:“道未始有封”(《庄子•齐物论》)、“道无始终”(《庄子•秋水》),也都是这个意思。
对于这个万物“所由以生”(《庄子•齐物论》)的道,庄子明确地称之为“本根”: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庄子•知北游》)
值得注意的是“本根”与宇宙天地万物的关系。在庄学看来,道不仅生成万物,而且普遍地内在地存在于万物之中。在回答东郭子所问“道恶乎在”的问题时,庄子指出道“无所不在”,“无逃乎物”,甚至也在蝼蚁、稊稗、瓦甓、屎尿之中。(《庄子•知北游》)这就是《庄子•天道》篇所说:“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
以上论述表明,在中国古代哲人的心目中,人生和社会不过是宇宙演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因而,自然宇宙的问题内在地、逻辑地包含着人生和社会问题;反过来说,人生和社会问题内在地、逻辑地包含在宇宙之中。在古人笔下,“周行而不殆”(《老子》第25章)的道,潜藏着巨大的生命能量,蕴含着无限生机。整个宇宙生生不息,机趣盎然,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宇宙。在“道”——宇宙母力所创生的这个宇宙之中,万物各得其所,各为其是,大化流行,一派和谐。它完全不同于西方哲学家心目中的宇宙。老庄的宇宙观为中国古代肯定生命、寄情宇宙自然的审美追求奠定了形而上的依据,没有这样的宇宙观,中国古代以自然为最高审美理想的思想就不可能产生。
上述老庄道论,无疑包含着对于宇宙万物生成的说明,也就是说,它包含着宇宙论成份。但是,它不同于汉代的宇宙生成论。汉代思想顺着老子宇宙生成论的思路,收罗一大堆材料,对宇宙生成过程进行更为具体的说明;董仲舒更是恢复了天的人格神的含义,以阴阳五行为间架,编织了一套宇宙生成图式。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观念中,神学意味大大超过了哲学意味。魏晋时期,王弼借助《老子》所提供的某些逻辑支点,把其中的某些宇宙生成论转化为哲学本体论,建构了一个既源于老子、又超越于老子的思想体系,实际上大大突出了老庄原有的本体论色彩。比如,王弼解释《老子》第42章“道生一”等几句话说:“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无言]。”《老子》第40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王弼解释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生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以有为生”肯定了原文的宇宙生成论,但是,“以无为本”则完全改变了“有生于无”的生成思想,而将之转化为“本末”思想。而“反于无”就是将“以无为本”转过来用于方法,使之成为解决各种具体问题的指导方针。“以无为本”命题的提出,将老子思想的“有、无相生”转化为一对哲学范畴“有、无之辨”。王弼围绕着这对范畴反复论证,深入揭示了现象与本质的关系,使之成为其哲学体系的最主要的逻辑支点。
最重要的是,王弼将有、无之辨与体、用之辨联系起来。《老子》第6章曾经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緜緜若存,用之不勤。”王弼解释说:
谷神,谷中央无者也。无形无影,无逆无违,处卑不动,守静不衰,物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此至物也。处卑守静不可得而名,故谓之玄牝。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与太极同体,故谓之天地之根也。欲言存邪,则不见其形;欲言亡邪,万物以之生。(《老子道德经注·六章》)
这是一段会通《老子》、《易传》的言论。王弼以《易传》解《老子》,把作为无限整体的“谷神”(无)、“玄牝”、“天地之根”说成是“与太极同体”。因此,“无”便是“体”。同时,“无”尽管是无形、无影、无名的“无”,但是,“物以之成”、“万物以之生”,其“作用”(功能)就是“生成”万物。就具有生成万物的功能来说,它又是“有”。总而言之,王弼的这段解释包含了“无”之“体、用”两方面,既以无为体,又以无为用。有无之辨也就是体用关系论。
严格说来,“以无为用”的思想出现在《老子》之中。但是,王弼明确地将之转化为体用关系论。他在《老子》第1章注中提出:“凡有之为利,必以无为用。”《老子》第11章曾经提出过“无之以为用”的思想,王弼发挥说:“毂所以能统三十辐者,无也。以其无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寡统众也。木、埴、壁所以成三者,而皆以无为用也。言无者,有之所以为利,皆赖无以为用也。” 《老子》第38章注在论述“以无为用”时进一步提出:“万物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也。舍无以为体,则失其为大矣,所谓失道而后德也。以无为用,则得其母,故能己不劳焉而物无不理。”这几句话包含着明确的万物以无为体、以无为用的论断。
综上所述可见,王弼就“无”乃“有”之所本的意义而言,提出了“以无为本、以无为体”的命题,本、体合起来就是“本体”;就“无”乃“有之所以为利”的最高根据而言,他又提出了“以无为用”的命题,用就是功能、作用。综合这两个命题,就是“即体即用”的思想:所有的用都是本体之用,用不离体,体不离用。在此基础上,宋代理学家进一步完善了体用论,提出了“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的著名命题。如小程子程颐说:“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程氏易传序》)此论既出,随即成为理学家公认的格言,如朱熹《答汪尚书》一字不差地引用了小程的原话,然后解释说:“盖自理而言,则即体而用在其中,所谓一原也;自象而言,则即显而微不能外,所谓无间也。”王阳明《传习录》说:“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原。”
理学家还将体称为“道体”,并以“大化流行”来解释用。《论语•子罕》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程颐解释说:“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朱熹《论语集注》引)朱熹解释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论语集注》)“道体”的重要性及其含义,于朱熹、吕祖谦二人共同编订的《近思录》一书最可见出。该书掇录北宋四子周敦颐、二程(程颐、程颢)、张载四人的主要言论,十四卷,第一卷即为“道体”,共51条。内容谈天道者似乎不比谈心性者为多,比如第4条录程颐之语:“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惟观其所见如何耳。”第50条录张载的“心统性情者也”一语,等等。这表明宋代理学家的道体之内涵已经发生较大变化。
在笔者看来,“从道本根到道体”是中国古代思想演化的关键性重大问题,需要专门研究。这里所说的“道本根”,所根据的主要是老子、庄子描述道时所使用的相关言论,如“天地之根”、“自本自根”、“以本为精”、“此之谓本根”等。在笔者看来,它与后来的“道体”并不完全等同,甚至可以说差别相当大。因此,笔者不同意将道本根、道体、乃至本体混为一谈的论断。
我们前面指出,道作为“宇宙母力”的主要特性是“生生”:创造生命。但是,认真说来,中国古代道论似乎也隐约指出了道的阴暗性,只不过讲得比较含糊,所以一直未能引起学者的重视。我们对此须严加辨析。比如,老子与庄子都推崇道,但老子之“道”与庄子之“道”在内涵上有较大不同,而且,两人的理论重点也有很大差别。与老子一样,庄子也将道视为天地万物的生成本原;但是,与老子不同的是,庄子不仅关注道“生”万物的一面,而且指出了道“杀”万物的一面。也就是说,在庄子看来,道具有化生、消杀二重性。《庄子•大宗师》篇讲到女偊教卜梁倚学圣人之道的程序。
女偊曰: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这段话的主旨是叙述学道进程,所谓“外”就是除去世俗价值与世俗牵累,对于“天下”、“物”、“生”都能做到深切地省觉,彻底透破;在此基础上进入“朝彻”(心灵如朝阳初升时的清明朗彻状态)、“见独”(见到绝无对待卓然独立的道)、“无古今”(超越时间限制)、“不死不生”(超越生死),四者是进道过程中的心灵状态。最后,庄子用“撄宁”来总结,也就是强调在扰乱中保持安宁。庄子在这里的描述中指出,整个宇宙无时不有所送迎,无时不有所毁(杀)成(生)。因此,只有在万物生死毁成的激烈变化、纷纭烦乱中保持心境宁静,才能达于体道的最高境界。这段话对于道的毁(杀)成(生)二重性揭示得非常清楚,充分彰显了道“杀”万物的一面。
韩非子似乎也注意到道“杀”(毁)万物的一面。他说: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无常操,是以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韩非子·解老》)
韩非子在此指出,道是宇宙万物生死、成败、盛衰的根本原因,它给宇宙万物带来生命光辉,也同样带给它们以死亡黑暗。既然如此,学道、体道是否意味着对于道的二重性的全面认同?从老子与庄子的有关论述来看,庄学所重视的只不过是道的“生生”(成)的一面。也就是说,当庄子学派在将道设定为最高价值理想时,他们已经对道进行了理想化的加工、提纯,其中已经隐含着哲学家自己的价值追求:追求生生之德,也说是《庄子•刻意》篇所说的“化育万物”。 这样做的根本原因,在于为人生和社会问题寻求终极性的价值根据。后世哲学思想中所说的“道体”已经不是兼具生杀二重性的“道本根”,而是经过价值主体提升之后的“生生之道”。它在宋代理学中被称为“道体”。中国古代名士们“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时所感受到的,正是天地万物中所蕴含的生机:“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兰亭诗》)名士孙绰《兰亭诗》也写道:“茫茫大造,成化齐轨。”诗人们领略到的,正是生生之道的神奇造化。中国古代文艺所描绘的宇宙主要就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宇宙,正是生生之道体的具体表现。
总之,包括老子、庄子道论在内的整个中国古代道论,特别是宋代理学的“道体”,主要是“生生之道”而非“杀生之道”。这是古代哲学思想演进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关节,应该高度重视。当代学术界的失误,主要原因在于忽略了本体论的价值论维度。对此,我们必须进行更加深入地探讨。
(二)心本体要义
从中国古代思想的角度看,人是天地万物中最珍贵的。如《说文》提出:“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人是“天地之心”,如《礼记•礼运》提出:“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相对于“无识之物”,人之为人在于,人是“有心之器”——有心的动物。如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指出:“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正因为人有心,人类才成为“天地之心”——宇宙之心。中国古代思想对于心的功能、成分、特性等方面(我们统称为机能)进行过许多说明,形成了一个非常发达的心性论传统,内容涉及人类文化的创造根源、目的、方式等问题。中国古代的文心论就孕育在这个心性论传统之中,离开了中国古代心性论传统,就基本上无法理解古代文论。借鉴中国古代心性论思想,我们将人的心称为心性。
从心性角度来界定人,在西方思想中也很常见。最经典而权威的表述是马克思恩格斯的相关论述。一方面,马克思明确指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这是人与动物相同的地方;但是,另一方面,在思考人的“类特性”的时候,马恩又指出,人与动物相比,“人还具有‘意识’”,“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2] 套用中国古代心性论的概念来说,“有意识”即“有心”。当然,中国古代“心”的含义要远远大于“意识”。
马克思的理论旨归在于实践,中国美学界对于他的《巴黎手稿》是非常熟悉的。但是,美学界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马克思的相关论述,迄今尚未从人的类特性——人心的角度来进行理解,从而导致美学本体论的种种误解。对于我们的文心三角文艺美学而言,重温这段话尤其必要:
动物和它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这种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他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这不是人与之直接融为一体的那种规定性。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或者说,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是对象,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3]
马克思这里所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同动物的直接生命活动之间的区别。动物没有意识,其一切活动完全出于本能的驱动,并且与本能完全统一;但是,人则不然,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人的一切活动都有意识参与,即使无意识活动也与动物的本能不同,也有意识的渗透。在社会生活中,人的活动更多的是在意识的支配下进行的有意识活动。就意识的内容而言,意识都是关于对象的意识。对象可以区分为意识主体自我之外的存在物,以及意识主体自我自身。对前者的意识是“对他物的意识”,后者是“对自身的意识”(康德语)。所以,意识活动的最重要的特性就是“对象性”——将一切存在、包括意识自身都作为对象来把握。“对象性”活动可以称为“对象化”。意识将自身作为对象来把握,如同佛学所说的明灯的“回光返照”,其结果称“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人作为自觉、自为存在物的一个根本标志,所以黑格尔也将人“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看作是“人能超出他的自然存在”、“区别于外部的自然界”的一个根本原因和根本标志。[4]哲学人类学家马克斯•舍勒也认为,在人类认识发展阶梯上,自我意识是人与动物的分水岭。[5]所有这些论断都提醒我们:理解人心,是理解一切人类文化创造的根本前提,其重要性是无法替代的。人类文化出于人心,用中国古代的话来说就是“心之文”。文艺活动是人心的高级活动,更是“心之文”,无论如何也不能偏离人心而去寻找其它的什么“逻辑起点”。文心三角文艺美学所要突出的就是一个“心”字:“心之文”与“为文之用心”。我们可以说,心性(意识)是人类与其它动物相比最突出的类特性,对于心性的研究将是所有人学的基础,因此,心性论将是会通古今中西文论的最佳理论支点。
心论是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最为关键的内容,我们以前的古代文论研究对此十分欠缺,值得我们深入挖掘。
概括说来,心并非一团血肉,它首先指“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又有三义,其一指天地化生万物的“生生之德”,这显然有些拟人化的色彩,如《易传·复·彖》曾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所言就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化生规律。其二指人,古代常称人为“天地之心”,如《礼记·礼运》指出:“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正因为将人视为“天地之心”,所以又经常说人为万物之灵、人为天地万物中最贵者,如《尚书·泰誓》所说:“惟天地,万物 之母;惟人,万物之灵。”《孝经》也借孔子之口说“天地之性,人为贵”,“性”即“生”,意为天地所生者以人为最贵。其三指“言之文”,也就是被文饰过的语言,如《文心雕龙·原道》篇所说:“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天地之心”的三义隐含着这样一个逻辑:通过人(天地之心2)的修饰过的语言(天地之心3),可以把握天地万物的目的或规律(天地之心1)。这是古代人论的一个突出特点。
其次,心指人心。它又包含两层意义:其一指人的思维器官及其思维能力。如孟子所言:“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此天之所予我者。”(《孟子·告子上》)只有人才具备思的能力;其二指“仁心”,它又被称为“性”,也就是先验的道德良知,如孟子所说“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而所谓“尽心”就是通过反思而扩充心中的道德意识,从而使人达到“赞天地化育”、“与天地参”的境界,如孟子所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告子上》)《礼记·中庸》讲得更清楚:“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因此,中国古代通常将人与天地并称为“三才”,人与天地相“参”而为“叁”的说法十分普遍,如董仲舒说过:“人下长万物,上参天地”,“唯人独能偶天地”,“唯人道为可以参天”。(《春秋繁露》)刘勰正是出于同样的观念才做出这样的论断:
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龙·原道》)
这几句话非常明确地阐述了“人”、“心”、“文”三者之间的同构关系,基本上可以视为中国古代文心论的纲领性表达。如果不理清这三者之间的内在关系,就无法理解中国古代文艺美学的基本逻辑。
另外,心还有不同的状态和成份,古代对此也多有论述。从状态上来说,受中国古代气论的影响,心又往往被称为“气”或“神”(“神”只不过是“精气”),中国古代众多的“养气”论无非是对心灵或者说意识的调节、修养。只不过儒家的养气说侧重于道德修养,如孟子、韩愈;道家的“心斋”、“坐忘”论,侧重于心灵的虚灵状态的追求。正因为这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用“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一语来说明“神思”——写作文章时的心灵活动;并且又指出:“文之思也,其神远也”,“神居胸臆,志气统其关键”,认为:“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在这里,“心”、“神”、“志气”、“精神”等术语无疑都是相近的概念,并且都是从“心”的“思”之功能引发出来的。《文心雕龙·神思》篇另外还说:“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虑”与“劳情”显然是对“思”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近乎今天的“构思”等概念。至于心的成份,一般包括志向、思想、情感、欲望等等,如“诗言志”(《尚书·尧典》)、“发愤以抒情”(屈原)、“诗缘情而绮靡”(陆机)、“题诗本是闲中趣”(陆游)这些言论,所涉及的无非都是心灵的各种成份,从而引伸出对文艺不同功能的界定。另外,古代文字中凡是以“心”为部首的词语,无不表示心的状态,那是一个庞大的概念群,我们这里就不再多论了。
综上所述可见,中国古代心论的内涵是非常丰富的。它既是人论,亦即对于人的特殊性的说明,心论就是人论;它又是对于人的能力,特别是心的功能、状态、成份的论述。当然,古代人论中也有一些神秘色彩, 如《易传》所称的“圣人”或“大人”,其特点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乾·文言传》)“圣人”的特殊能力在于:“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传上》)用刘勰的话来说就是:“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文心雕龙·原道》)古人认为正是这些特殊的人物创造了人文。这样的论述无疑有其神秘之处,但是作为古代哲人对于人类文化起源的一种解释,我们应该给予充分的同情。即使在今天,在解释人类文化起源的时候也存在着许多疑难之处,何况古人的科学水平无法与今天相提并论。人类文化的起源和发展历程表明:文化是从无到有的,可以说是“无中生有”。我们不妨把“圣人”理解为具有超人天赋的“文化英雄”,是他们“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了人类文化。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是他们“极深而研几”、“原道心、研神理”的结果。所以古代文论有“征圣”的倾向,并将圣人之“文”称为“经”而流露出浓厚的“宗经”意识。这的确也造成了古代文论复古、发展迟缓的一面。我们对此也应当分析批判,以免遏制人的创造性和创造勇气。
“原道心”而与之合一,实际上就是培养心本体的过程。可以说,心本体(心体)是古代文艺美学的第二个关键词。古代文艺创作论的最为重要的内容就是对于如何养成心本体、心本体如何“随物赋形”的探讨,而这经常以“养气”论的形式表现出来。总之,道、心、气三者具有非常密切的内在联系。
从庄子提出“心斋”、孟子提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开始,“养气”成为古代文艺美学的一个重要原则。刘勰有几句精彩的言论:“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文心雕龙·养气》)刘勰认为,无论是作文的构思还是表达,都是精神的作用。所以要保养精神,做到率志委和,从容不迫;如果钻砺过份,就会神疲气衰,效果不佳,甚至“伤命”、“困神”。因此,要注意调养,使心境清和,志气顺畅,神清气爽,文思才不会壅滞。刘勰借鉴庄子的水喻提出“水停以鉴”,以静止的水比喻虚静的心境和理想的写作状态。所以,“养气”就是培养心境,使之如止水般明净。同样是讲艺术家的精神修养,韩愈综合庄子与孟子的相关水喻而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庄子说过:“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膠,水浅而舟大也。”(《庄子·逍遥游》)要行大船必须要有大江大河。韩愈借鉴了这个比喻,却用于阐发孟子式的养气论,来说明艺术家修养和语言表达的关系。他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水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韩愈认为君子“处心有道,行己有方”,他说的“道”主要是孔孟的仁义之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仁义道德修养是文学创作的基础。所以,“气盛”就是让自己的道德修养达到极高的境界,这时候就会言随意出,挥洒自如。
古代文艺美学在研究心本体如何“随物赋形”时,也经常运用水来作比喻,可以说,“水喻”是古代文艺美学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现象。
王弼注意到了水的无形而善变之特性,在注释《老子》第8章“上善若水,故几于道”时,王弼说:“道无水有,故曰‘几’也。”“言水皆应于此道也”。与无迹可求的道相比,水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故此说水“几”——接近于道。在王弼看来,事物的性质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作为宇宙本体的“无”的最大功绩就在于它除了顺应事物的自然之性外,没有其它任何作为,这样才能在不留任何痕迹的情况下成全了万物之德。后代思想家中,苏轼最为明确地论述了水的无形善变的特性,并且在谈论文章写作时提出了著名的“随物赋形”说。
苏轼是位观水高手,他曾运用“博喻”手法,对于徐州东南百步洪湍流激涛,进行过令人惊叹地描绘。他除了是位享有盛名的艺术天才兼全才之外,还是一位功底深厚的经学家,写了《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著名的经学著作。在《东坡易传》中,苏轼将水提升为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赋予水以极为重要的哲学含义。比如他注《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说:“阴阳一交而生物,其始为水。水者,有无之际也,始离于无而入于有矣。老子识之,故其言曰‘上善若水’,又曰‘水几于道’。圣人之德,虽可以名言,而不囿于一物,若水之无常形。此善之上者,几于道矣。”这是对于老子和王弼思想的继承与发挥。苏轼注《习卦彖辞》说:
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为形而已。世以有常形者为信,而以无常形者为不信。然而,方者可斫以为圆,曲者可矫以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为信也如此。今夫水虽无常形,而因物以为形者,可以前定也。是故工取平焉,君子取法焉。惟无常形,是以遇物而无伤。惟莫之伤也,故行险而不失其信。由此观之,天下之信,未有若水者也。
所遇有难易,然而未尝不志于行者,是水之心。物之窒我者有尽,而是心无已,则终必胜之。故水之所以至柔而能胜物者,惟不以力争而以心通也。不以力争,故柔外;以心通,故刚中。
在苏轼的笔下,水至柔而又至刚,前者近于旷达,后者近于执着。刚中而柔外,执着与旷达有机统一,这就是水所象征的圣人之德。苏轼本人一生屡遭贬谪迫害而始终超脱,相当完美地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所以他对于水的德性的描绘,实际上正是对于自己人格的反思与写照。正因为苏轼对于水如此钟情,他又经常以水为喻来谈论文章,如总结自己的文章写作时说: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自评文》,又作《文说》)
文如其人,文章如水,为人亦如水,其特性都是无形善变,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始终“志于行”而“随物赋形”。关于水的“随物赋形”,苏轼在论画时亦曾言及,如他评论唐代画家孙位所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书蒲永昇画后》)在评论友人文章时,苏轼还曾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橫生。”(《答谢民师书》)“行云流水”由此成了中国古代文艺美学的审美理想。
要深入理解“随物赋形”,我们还需要联系苏轼的另外一段话中的水喻。在注《易系辞》“精义入神”时,苏轼从古代体用论思想的角度论述道:
“精义”者,穷理也;“入神”者,尽性以至于命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岂徒然哉?将以致用也。譬之于水,知其所以浮,知其所以沉,尽水之变,而皆有以应之,“精义”者也;知其所以浮沉而与之为一,不知其为水,“入神”者也。与水为一,不知其为水,未有不善游者也,而况以操舟乎?此之谓致用也。故善游者之操舟也,其心闲,其体舒。是何故?则用利而身安也。事至于身安,则物莫吾测而德崇矣。(《东坡易传》卷八)
这段话中的水喻使我们很容易想到庄子“吕梁丈人操舟”的寓言。苏轼偏爱庄子,并且受郭象影响很深。他用“以庄解易”的方式,极力把儒家的人文情怀提高到宇宙意识的高度,因而对于自然之道倾注了极大的热情。[6]在中国传统思想中,“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与“格物致知”相通,主要是讲哲学家通过对于事物之理、人性,特别通过对于自己的本心、本性的深入反省而得到关于天道、天命的感悟,从而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达到理想的圣贤人格。这是“心本体”的培养与生成,也就是所谓的“内圣”之学。按照“内圣外王”的思想逻辑,“内圣”的根本目的在于“外王”,也就是“致用”,否则即成为“空谈心性”。苏轼正是从“内圣外王”的思路来展开论述的。在他的水喻中,培养心体的“内圣”之学就是通过长期与水打交道的实践而体悟“水性”,“尽水之变”而“与水为一”,这实际上也就是得“水之道”,与“水之道”合而为一。达到这种境界后,就可以像吕梁丈人那样,无论水流多么湍急凶险,都能够“心闲体舒”地行船如行平地。“体水之道”与“利水之用”正是体用关系。
清代朱庭珍的诗论,证实了我们从体用关系讲问题的合理性。朱庭珍引述了韩愈的“气水”之喻和苏轼的“随物赋形”说,认为二者“皆善于言气”,然后从“至动”与“至静”、“养气”与“炼气”的关系入手展开进一步地论述:
夫气以雄放为贵,若长江大河,涛翻云涌,滔滔莽莽,是天下之至动者也。然非有至静者宰乎其中,以为之根,则或放而易尽,或刚而不调,气虽盛,而是客气,非真气矣。故气须以至动涵至静,非养不可。养之云者,斋吾心,息吾虑,游之以道德之途,润之以诗书之泽,植之在性情之天,培之以理趣之府,优游而休息焉,蕴酿而含蓄焉,使方寸中怡然涣然,常有郁勃欲吐畅、不可遏之势,此之谓“养气”。及其用之之际,则又镇之以理,主之以意,行之以才,达之以笔,辅之以理趣,范之以法度,使畅流于神骨之间,潜贯于筋节之内,随诗之抑扬断续,曲折纵横,奔放充满于中,而首尾蓬勃如一。……变化神明,存乎一心,此之谓炼气。……盖养于心者,功在平日;炼于诗者,功在临时。养气为诗之体,炼气则诗之用也。(《筱园诗话》)
这是笔者所读到的中国古代最详尽、辩证的养气论。它将庄子、孟子以及一般文论家如刘勰的作家修养论综合在一起,提出了动与静、养与炼、真气与客气、体与用等四对关系,贯穿于其中的,也是水喻。我们这里最为重视的是体、用关系。上文曾经提到《大乘起信论》中的水喻,“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真常心是平静的春水,忽然无明风动,则起波纹,此即生灭心念。这个水喻被后来的思想家广泛引用。现代新儒学代表人物熊十力认为,人的“本心”是人自己与天地万物所共同具有的本体,他经常用大海里的水和众沤比喻本体和万物的关系:大海之水显现为众沤,而每一水沤都以大海之水为本体,是大海之水的全整的显现。同样道理,各人本心即具大全(即本体),所以不可离开自己的心到外面去追求实体。在其名著《体用论》中,大海与众沤的水喻几乎处处可见,被重复了无数次,足见熊先生对水喻的偏爱。这位现代哲学家的水喻是对古代水喻的继承与发挥,更加明确地揭示了水喻中隐含的体用关系。
中国古代思想有大量的关于心本体(心体)的论述,古代文论常从“体用”角度来论述文艺创造的有关问题。清人管同继承孟子的养气说,从养气的角度涉及到心的体用关系:
日蓄吾浩然之气,绝其卑靡,遏其鄙吝,使夫为体也常宏,而其为用也常毅。则一旦随其所发,而至大至刚之概,可以塞乎天地之间矣。如此则学问成,而其文亦随之以至矣。(《与友人论文书》)
“体宏用毅”,近于《礼记•乐记》所说:“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养气就是培养心本体而使之“情深”、“气盛”、“和顺积中”,这是包括文艺创作在内的所有文化创造的前提与基础。有了这一前提,自然就能“文明”——文采斐然,“化神”——变幻莫测。有鉴于此,古人一般强调:“学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浚文之源”的方法“在读书,在养气”。(邵长衡《与魏叔子论文书》)另有学者提出“文要养气,诗要洗心”,“其俗在心,未有不俗于诗。故欲治其诗,先治其心。”(吴雷发《说诗菅蒯》)所有这些言论,无不体现出心本体的重要性。
至于心本体与道体的关系,我们可以根据陆游的诗句来进行简单说明。陆游写道:“造道深浅看应物,修身勤惰验齐家。”(《自儆》)从第二句看,这里讲的似乎是正统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但是,我们可以从比较宽泛的意义上去理解第一句。“造道”指的是修道,因为道并非具体存在之物,所以,它实际上是在心的价值定向意识支配下,对于最高价值预设——道的追求与涵养;因而,“造道深浅”实际上指的是心灵境界的高低。验证心灵境界高低不在于空谈心性,而在于心灵境界在日常生活中处事接物——“应物”时的具体表现。这里,心体就是道体,二者合二为一。用苏轼的话来说,“造道应物”就是养成心本体而“随物赋形”。
中国古代思想中的“心本体”实际上是“既纯净又充沛的水流”,可以类比现象学所说的具有强大构成能力的纯粹意向性。它才是艺术创造生生不息的母体——不竭的艺术“源泉”、“活水源头”。如果说中国当代美学与自己的美学传统有什么隔阂的话,那么在笔者看来,最大的隔阂就是无视心本体,不解心本体。在笔者的阅读范围中,只有极个别论著涉及到心本体,如尤西林先生的论文《朱光潜实践观中的心体——重建中国实践哲学-美学的一个关节点》。[7]笔者甚至想地说:心本体真正重建之日,才是中国美学走出“深层困境”(阿多诺语)之时。发掘古代文心论的心本体遗产,意义何其重大!
(三)文体简说
文体就是文章的体裁、类型,它的最准确的名称应该是“文类”(Genre)。中国古代对于文体极其重视,比如《文镜秘府论•南卷•论体》曾指出:“故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大体,随而用心。遵其所宜,防其所失。故能辞成炼覈,动合规矩。”毫不夸张地说,文体辨析是古代文论的核心内容之一。
但是,当代文论对于文体却不甚重视,很少有人去认真追究文体的深层意义。以《文心雕龙》的研究为例,中国文心雕龙学会选编的《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共选论文47篇,但所谓的“文体论”部分只选论文3篇,不及论文总数的十五分之一。而在《文心雕龙》一书中,公认的属于所谓“文体论”的有20篇,占全书正文49篇的近二分之。当然这种数字比较未必能说明实质问题,但至少可以反映古今学人的偏重。文体的实质是什么,文体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关系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一直未能解决。
我们认为,文体是一种行为方式、准则、规范,是中国古代礼仪的具体体现。包括《文心雕龙》在内的中国古代文体论有着浓厚的礼学倾向。在古人的相关论述中,礼并非一般的社会行为规范,其形而上学依据在于:礼乃宇宙秩序的具体体现。正因为文体最终与宇宙意识相关,所以我们认为,文体是整理、呈现素材的“模子”,是引发构形、结构行为的一种力量,总之,可以理解为一种审美形式。其文艺功能在于:使人“中止”日常生活状态而进入审美状态。套用上一章的“一心开多门”模型,文体的功能就是使人从“沉没门”跃升到“审美门”。宗白华先生说:“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8]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形式就是宇宙节奏,它引领着宇宙意识的产生。
《易经》中的“止”字,从天地之道的角度来说,是“止”于天地之道所许可的范围,也就是顺乎天时而行;而从人类社会方面来说,则意味着“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也就是遵守社会规范的约束。集中体现天地之道与社会规范的是礼,也就是说,礼既是宇宙秩序的体现,也是人间行为规范的体现。《左传》曾提到:礼是“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礼记》则明确地说:“大礼与天地同节”,“礼者,天地之序也”。并且提出:“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表明礼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由此可见,礼是人类各种行为的规范,人的活动必须依礼而行。文章写作是人的活动之一,当然也必须依礼而行。文章写作所依之礼,古代文论家称之为“体”,也就是文章的体裁、类型。完全可以说,古代文论之所以对于文章之体极其重视,无非是古人重礼意识的具体体现。关于这一点,目前的古代文论研究基本上未曾触及,值得我们注意。
刘师培指出:“文章各体,至东汉而大备。汉、魏之际,文家承其体式,故辨别文体,其说不淆。”[9]这是一个精辟的论断。关于东汉“文体大备”的情况,我们可以从南朝范晔《后汉书》得到一个大致的了解。据统计,《后汉书》共有文体30余种,计为诗、赋、铭、诔、颂、书、论、奏、议、记、碑、箴、七、九、赞、连珠、吊、章表、说、嘲、策、教、哀辞、檄、难、答、辩、祝文、荐、笺等。当然,这中间也可能有南朝人的观念在内。刘师培所言的“辨别文体”,更是古代作家、批评家的首当其冲的前提性工作。
文体辨别的学术渊源,可以追溯到刘向《别录》、刘歆《七略》与班固《汉书·艺文志》。东汉人已经具有一定的辨体意识。汉末蔡邕的《独断》,所辨文体有策书、制书、诏书、章、奏、表、驳议、上书等。对于每一种文体,都谈到它的来源、本义,说明该文体的使用对象和范围。曹丕的《典论·论文》涉及到文章的诸多方面问题,如文章的价值、批评的态度、作者的个性,同时还将文章区分为8种:奏、议、书、论、铭、诔、诗、赋。西晋陆机《文赋》列叙了10种文体: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并分别指出这10种文体的写作规格要点(而不是所谓的“风格”),其目的也在于指导写作实践。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大部分已经佚失,从严可均《全晋文》所辑佚文来看,挚虞详细地讨论了各种文体的起源、发展,并指出各种文体的分限,批评当时文体淆乱的作品。南朝任昉的《文章缘起》(《隋志》中称《文章始》)将文章区分为85类。《昭明文选》是一部文章选集,出现的文体有 36种。《文心雕龙》共论及文体81种,并且对于每种文体都从四方面进行说明:“原始以表末,释名以彰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文心雕龙•序志》) 对于后世影响巨大。
我们以上不厌其烦地叙述了古代的文体论,意在表明它们在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性。同时还需要指出,古人所论之“体”往往还有另外一种含义,它近于今天所说的“风格”,但又不能将它与风格完全等同。为了与体裁意义上的“体”区别开,我们在行文中通称为风格。《文心雕龙·体性》篇曾经将文章概括为八种基本风格类型,提出“八体屡迁,功以学成”。这八体是:“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钟嵘《诗品》在论述五言诗人的创作特点及其渊源时,经常运用“其体源出于某某”的表达方式;并且在具体的论述中,还说到曹丕“颇有仲宣之体则”,说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辉”,说张华“其体华艳”,说张协“文体华净”,等等。这里的“体”、“文体”无疑指诗人的风格特点而言。顺着这种思路,皎然提出了“辩体有一十九字”,罗列了19种诗体,计为“高”、“逸”、“贞”、“忠”、“节”、“志”、“气”、“情”、“思”、“德”、“诚”、“闲”、“达”、“悲”、“怨”、“意”、“力”、“静”、“远”。联系皎然所说“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的论述,他所谓“体”实际上是诗歌境界。(《诗式》)与此相近,署名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也可以称为24诗体或者说24种境界,如“雄浑”、“冲淡”、“纤秾”、“沈著”等等,其文过繁,这里从略。以“参诗精子”自居的严羽,倡导“熟参”而“妙悟”,所“参”的对象也正是以前的种种诗体。其《沧浪诗话》专设“诗体”一部,论列了多种诗体,诸如“以时而论”的“建安体”等16种,“以人而论”的则有“苏李体”等36种;其它还有什么“选体”、“柏梁体”、“玉台体”等等,不一而足。标准混乱,颇嫌芜杂。相对于这种芜杂之论,姚鼐借鉴中国古代思想的阴阳观念,将文章区分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两大类,就显得极其简明。这两类实际上可称为两“体”,与他所说“凡文之体类十三”相对照。
总之,完整的古代文体论应该包括以上两方面内容。我们不应当因为中国20世纪的文学理论不太重视文体研究,而忽视了它在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性。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文体对于立意、构象、遣词造句都有着决定性影响,是否“得体”是衡量文章成败的重要尺度。古人对此也有大量论述,我们同样不能忽视。
同时,我们应该从礼的哲学根源处来领会文体的深层意义。《礼记·乐记》曾经提出:“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考虑到中国古代礼、乐具有一体性,礼实为兼指二者的通称,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对礼的更精微的论述。它明确指出了礼的形而上学根据:“天地之和”与“天地之序”。我们在思考古代礼治文化时,必须考虑这一形而上学根据,才能领会古代思想的精神实质。我们既然将文体的内在底蕴与礼联系起来,那么,文体的形而上学意味也就不言自明了。这是我们理解古代文体论的关键,对于我们深入把握审美形式的实质,无疑是有启发意义的。
(四)元范畴关系的动态阐释
《周易·系辞上》中曾提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这几句话最为集中、简明地概括了意、象、言三者的关系,对中国古代文论产生过巨大影响。
古代所说的“人文”之“文”,在最狭窄的意义上指的是语言。语言的基本功能在于表达意义,所以《论语》中说“辞,达而已矣”,言辞只要表达意义就足够了;《易传·系辞上》也说“辞也者,各指其所指”。这种说法似乎对语言的表达功能深信不疑,认为语言与意义之间有一种简单的对应关系,适当的语言就一定能够表达出适当的意义。但是,在老庄那里,语言的达意功能受到了极大的怀疑。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1章)提出“常道”不可言道,常名无法指名。庄子更是对此进行了充分发挥,认为“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得于手而应于心”的精微技巧根本无法用语言传达,因此用语言写成的书只不过是糟粕。(《庄子·天道》)语言的功能在于表达意义,它并非意义本身。因此,必须“得意而忘言”,才能突破语言的局限性,不至于为语言所局限。(《庄子·外物》)
克服语言局限性的表达方法是“立象”。卦象是一种高度抽象的象征性符号,其包容性比语言要大得多,可以弥补语言的不足。魏晋玄学家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对象、意、言三者的关系进行过经典性阐明。影响所及,陆机《文赋》在开篇“小序”中,便首先提出“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问题,作为自己思考的关键;“本陆机氏而昌论文心”的刘勰《文心雕龙》,在说明“文之枢纽”和“论文叙笔”之后,使用20篇左右的篇幅通论文章写作,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也是“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也就是探索意足以称物、语言足以达意的途径,并将“意”与“象”二者结合起来组成“意象”一词。自此以后,“言有尽而意无穷”(钟嵘)、“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司空图)、“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等等,成为古代文论中极其常见的话语。同时,由于“设象”的方式是“观物取象”,它实际上成为古代比兴艺术手法的哲学表达。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古人还用庄子谈论言意关系的“得手应心”说,来描述文章的境界:“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金圣叹《水浒传序一》)文章的最高境界是功夺造化之巧的 “化境”。这实际上表达了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最高理想。我们下面对此进行一些比较详细地探讨。
陆机《文赋》小序曾言及“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对于这两句话,历来存在不同的理解。我们这里无意将问题局限在文艺创作的范围之内,而想从哲理人类学的角度,来探讨造成这种困境的思想文化根源。在中国古代思想家看来,人类生存于其中的宇宙,是一个“无言独化”的宇宙,比如孔子明确以“自然”来理解天,他所感悟的天是“无言之天”:“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庄子则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中国古代贤哲不但重视人的生命,而且珍惜万物各自的生命,表现出明显的万物生命平等的思想。老子在描述道创生天地万物的同时,又指出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老子》第51章)的特性,表明道创生万物既没有丝毫的意识性、目的性,也没有任何的占有意欲、支配意欲。这里无疑隐含着任凭万物自由生化的意味,亦即“道法自然”。庄子则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万物“自化”的观念。《庄子•秋水》篇有这样一段话: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庄子•在宥》篇又说:“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无问其名,无闚其情,物固自生。”“自化”就是自然演化、生化,表明万物的天然自发状态。万物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最终原因在于它们“循道而趋”,(《庄子•天道》)各物的自发性、自然性就是道的具体体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庄子•至乐》)人类应该任物“自化”,而不是根据人类自己的意欲来改造、宰制万物。这是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逻辑内涵,也是人类“循道而趋”的具体体现。庄子对于这一点也有极其明确的说明:“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庄子•天道》)成玄英疏曰:“任物自动,故曰自为。”
总之,在思考天地万物等自然现象时,庄子没有提出一个“第一推动者”或上帝,也就是没有从现象之上或之外找原因,而是从自然界本身去寻找说明。《庄子•则阳》篇中少知提出一个问题:“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当时有两派意见,一是以季真为代表的“莫为”说,二是以接子为代表的“或使”说。后者认为,世界根源处,有一个主宰在主使着万物;而前者则认为,万物是自生、自长、自化、自为的,并没有神力的作用。庄子认为这两种说法都难免落入形迹而陷于现象界的范围。现象界的东西有形有名,可以为人的感官所觉知,可以用语言文字来描述(“有名有实,是物之居”);然而,超乎现象界的东西,则“无名无实,在物之虚”,既无法感知,也无法用语言描述;如果一定要用言意去下结论,那就必然“言而愈疏”。庄子还以鸡鸣狗叫为例子说:“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人之为人的特性之一在于,人的活动都是出于一定的动机、在一定目的支配下做出的,所以可以追问“为什么”;但是,人只知道鸡鸣狗叫,却不能问“为什么”这样叫而不那样叫,以及为什么叫。其它万物莫不如此,它们的特性、样态等天性都不可究诘。这是一种纯粹的“自然而然”。正因为如此,庄子在本源上有接近“莫为”说的地方,如《庄子•齐物论》中“万窍怒号”的比喻,肯定自然界的声响是“自己”、“自取”的结果,与《则阳》篇所论并不矛盾。
“自化”观念隐含着万物独立平等的思想,否定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人类优越感,恰如徐复观先生所指出的:“个人精神的自由解放,同时即涵摄宇宙万物的自由解放。此一要求,乃贯穿于《庄子》全书之中。虽然只是精神的,但若对现实的奴性世界而言,当然能发生批判、提撕的作用。”[10]中国传统艺术无不表现出对于自然万物的极大亲和感,其思想基础正在于“自化”观念。
但是,人类不但要有“言”,要喋喋不休,而且还要将打破自然的“独化”状态而将之“人化”,天、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由此产生。比如,我国当代占据主导地位的实践美学,在解释所谓的“美的根源”问题时,曾经提出过两个代表性的命题:“自然的人化”,“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其基本思想在于:人类通过以物质生产为主要内容的实践活动改造自然、征服自然,因而自然上面打上了人的印记,于是自然“人化”了,也就是被“对象化”而成为人类的对象了;人从“人化”了的自然(作为人类对象的自然)上看到了自己的“本质力量”,于是便认为所看到的就是“美”。对于这种美学思路,我们可以提出两点疑问:如果自然的人化就是美,那么,今天日益严重的环境危机中,被污染得、破坏得越严重的地方就越“美”,因为那里最集中而明显地体现了“人化”;人类社会中的阴谋家、野心家同样可以将其“本质力量”“对象化”,那么,希特勒等战争狂人所制造的战争废墟、奥斯维新集中营,正是“美”的典型体现。问题的焦点在于:所谓的“人的本质力量”究竟是什么?实践美学对此似乎从未有过明确解释。这表明,实践美学遗忘了人类文明中的一个关键词:价值观。
因此,从哲理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意不称物”的根源在于人类企图从己意(人意)出发去统治天物,“文不逮意”则是因为人类企图将宇宙万物关押在牢笼中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所致。如何化解天、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为人类的文化活动寻找最为合理的价值准则,一直是中国古代贤哲的“重重心事”,是他们苦心孤诣探索的核心问题。他们的目光往往穿透重重的社会帷幕,向深邃的自然、宇宙眺望,试图从那里得到感悟与答案。这就是中国古代持续不绝的“原道”意识。如果说中国古代有什么“道统”的话,笔者认为,真正的“道统”就是“原道”意识。中国古代文论也始终贯穿着原道的苦心,文艺家们凭借自己对于宇宙节奏的感悟,从社会意念中超越出来,最高的追求不但不是“人化自然”,而且是将自己创造的文本中的人为成分尽可能地清除,使人文脱离人的痕迹而成为“道之文”(语出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此之谓“以天合天”(庄子语):以己之天合物之天。
所谓“意不称物”,主要应该是社会化的日常情意,在面对宇宙万物时的一种震惊,一种惊奇,一种无可奈何,一种无法言说的困窘。中国古代的艺术主体论(创作论)的主题,无非在于探讨如何化解“意不称物”的困窘而达到“神与物游”。这样的言论不绝如缕:如庄子讲“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李白诗中写道:“水色傲溟渤,川光秀菰蒲。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自舒卷,安识身有无。”(《赠丹阳橫山周处士惟长》)柳宗元写道:“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记》)李白诗中的“得意”并非一般的欲望达到时“心满意足”,所得之意是陶诗“此中有真意”的“真意”,也就是在“探玄入窅默,观化游无垠”(李白《送岑征君归鸣皋山》)的特殊心灵状态下的超然物外之意。只有在此心境中,才能“别有会心”而“心与天壤俱”,进入“天人合一”之境。柳宗元的两句话更为精彩:“心凝形释”将“心凝”与“形释”对举,二者乃一体之两面。“心凝”就是排除心中的各种杂念而达到老庄所说的“虚静”状态,也就是“形释”,如同庄子所说“离形去知”。在此状态下,“意不称物”的困窘已经被化解,主体的身心与宇宙万物整体合为一体:“与万化冥合”。
从思想来源上说,“与万化冥合”就是庄子所说的“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庄子经常强调这一点,相关言论很多:
彼(至人)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庄子•达生》)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庄子•在宥》)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
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庄子•大宗师》)
吾游心于物之初。(《庄子•田子方》)
浮游乎万物之祖。(《庄子•山木》)
上与造物者游。(《庄子•天下》)
庄子所说“乘物以游心”的“物”并非一般之物。上引第一段话中出现了两种物,第一种是“物之所终始”、“物之所造”的“物”,这种物可以称为“宇宙之物”,是作为宇宙生生母力的道所自然生成的物,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地之大美”;第二种物是“物奚自入焉”一句话中的物,指干扰纯净心境的世俗物欲之物,可以称为“世俗之物”。庄子思想所极力追求的是第一种物。庄子描述了这种物的生成情形:“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庄子•田子方》)出于天地的阴阳二气达到“和”的状态时,就会产生宇宙万物,这是对于老子宇宙万物生成论的继承。《淮南子•氾论训》在此基础上提出:“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更加重要的是,庄子从更高的意义上指出:“得是,至美至乐也。”(《庄子•田子方》)这就把“至美至乐”的根源,归结于生成宇宙万物的自然之道(“造物者”),为审美对象(至美)与审美愉快(至乐)确定了形而上的根据。两个“至”所强调的是“最高”、“最大”、“最理想”、“最有价值”等意味,具有明确的境界层次性。
庄子用“物之初”、“物之祖”来强调物的宇宙性,“乘物以游心”的“物”就是这种物。认真说来,“乘物以游心”似乎包含着互为条件的两方面:“游心”必须“乘物”,凭借宇宙间原生态的自然之物来“游心畅神”,使自己的心灵超越世俗社会的束缚而“宅心玄远”;反过来说,“乘物”必须以“游心”为前提,如果心胸狭窄,斤斤计较于社会性的功名利益、个人得失,第二种意义上的物就会通过利欲之心而占据人的整个心灵,套用庄子“物奚自入焉”一句话,可以表述为“物自欲望而入”。社会化的世俗之物一旦充塞人的心田,人就不可能“上与造物者游”。因此,必须通过种种达到“虚静”的方式来生成“游心”状态,这种方式庄子称谓“心斋”:“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也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所谓“气”是指心的虚灵化状态,通过将心田里的世俗欲望彻底排除,就象将杂物充塞的库房彻底清除一样,心田变得“空虚”而灵动,从而成为“心灵”,所谓“虚室生白”。心完全听任虚气之自然,心气合二为一;又由于“唯道集虚”,所以,心气合二为一,就意味着心与道合一。此之谓“体道”,实际上也正是心体:侧重于天道可称为道体,侧重于人心可称为心体。
总之,“游心”是一种独特的心灵活动状态,其实质在于从“浊心”升华为“体天地之心以为心”。这是在一种特定价值观念导引下的一种人生态度、人生追求。古代圣贤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所谓“天地之心”也就是化育天地万物的精神,也就是“生生之德”、“生意”。这种思想并非仅仅出现在一般所说的儒家经典如《周易大传》中,前面所引用的庄子的几段话也清楚地表明,庄子也极其重视“造物者”的“生生”特性。只不过一般的儒家人物,为了强调人心之仁的先天性,喜欢把天地的生生之德称为“仁”;而老庄将这种生生特性视为“自然”,无所谓仁与不仁,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第5章)云云,就是此意。“体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的过程,也就是培养“心体”的过程。中国古代的艺术家主体修养论,主要就是“心体”论,黄宗羲《明儒学案•自序》中的一句话最为精彩地概括了这一论题:“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中国古代思想中极其丰富的“功夫”论,无不针对提升人格、培养心体而言。心体养成之后,具体的文艺创作就是心体的发用流行,如同自然之道创生万物那样自然,虽人工而为“化工”、“天工”、“天然”。中国古代文艺的最高审美理想追求天然的“化工”而贬低人为的“画工”,其思想根源正在于此。
与“意不称物”相应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文不逮意”。中国古代思想对于语言问题一直比较重视,讨论的重点在于道、言关系。一般思想家大都否定语言自身的存在价值,并且认为语言无法完善地描述道的特性,传达体道、得道、合道时的体验。所以,如何突破语言牢笼的关押而获得自由,一直是思想家们关心的话题。在对“道”的描述中,老子认为“道”不可视、听、触、味,亦即无法为人的感官所把握,只能为一种特殊的心灵境界——虚静之心所体证。对于“道”的称谓,老子明确说“道隐无名”(《老子》第41章),又说它“绳绳兮不可名”(《老子》第14章)。老子还明确指出,因为“不知其名”,称之为“道”、称之为“大”,只不过是“强字之”(《老子》第25章)而已:勉强地称谓以便言谈。之所以要勉强称谓它而谈论它,根本原因在于:“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老子》第21章)名之为“道”,是为了依据它来认识万物的本始情形。综合这些论述可见,老子称谓“道”时,斟酌再三,其思路的内在逻辑似乎是:道本来“无名”、“不可名”,而今“强名之(字之)”,“始制有名而知之”(《老子》第32章),“其名不去,以阅众甫”。这些言论,无不显示出老子的表达困境与理论苦心。表达难题是“道不可道”,理论苦心是如何“导”世人以“道”,引导世人“为道”。表达困境可以集中表述如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1章)
庄子在批判反思“建己之患、用知之累”时,更加突出了语言问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庄子对于语言局限性的分析在先秦学术中是最为深刻的。概括说来,庄子语言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语言的遮蔽性,也就是,语言使用者出于一己私心,通过运用语言,强加给外物以种种蔽障,从而宰役外物以成一己之私:要么是自我中心的占有欲望,要么是一孔的是非偏见。在回答“何谓天?何谓人?”的疑问时,庄子借北海若之口答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庄子•秋水》)人类凭借自己的知识能力,使用强力给马加上羁络、给牛加上鼻栓,从而役使牛马,宰制其天性以满足自己的私欲。庄子反对以人为损害天然、伤害本性,旨在去除人类象强加在牛马身上络栓一样的种种宰制,使万物各“反其真”——恢复万物的天然本性。语言就是人类用来宰制、役使万物的最重要的工具,因此,庄子从语言指称的对象、语言自身的局限性、语言使用者的不良心理等三方面,全面深入地分析了人类语言活动的种种困境,在此基础上提出“不言”、“忘言”等主张。《庄子•列御寇》引用庄子的话说:“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人类的痼疾之一或许在于,喜好夸夸其谈,导致人类离天道越来越远,并且迷而不返。所以庄子提出,要象古人那样“知而不言”,以合于天然本性。人类既然有了语言,完全“不言”似乎是不可能的,庄子又提出“忘言”。《庄子•大宗师》篇说“真人”“悗乎忘其言也”,并运用寓言的方式将语言引向无言:得道的女偊闻道于文字(“副墨之子”),文字又闻道于言语(“詻诵之孙”),语言又本于明彻的观察(“瞻明”)、听闻(“聶许”),见于行动(“需役”)。而人的所有视、听、行动,又都是元气(“于讴”)所予,而元气又来源于“玄冥”,(即幽隐,《庄子•知北游》说:“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玄冥闻之参寥(空旷),参寥闻之疑始(似始非始)。”这样一来,一步步走向无名、无形、不知有无的宇宙原始。这是“无”、“无无”、“无无无”……的天然状态,根本没有语言的存在根据及必要性。所以,心灵境界的最高层次是“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庄子•天地》)也就是忘言而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庄子•外物》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一连用两个精妙的比喻,既说明了语言的局限性——“言不尽意”,揭示语言之外还有超出字面本身的“言外之意”;又指出了超越语言局限性的方式——“得意忘言”。这就是《庄子•徐无鬼》所说“不道之道”、“不言之辩”、“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庄子的“言意之辨”在魏晋时代成为玄学的理论出发点,并被引用到文艺理论当中,形成了中国古代注重“言外之意”的民族传统。相关的话题不绝于耳,诸如,“文已尽而意有余”(钟嵘《诗品序》)、“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等等。
与老庄语言观相近,佛学对于语言的局限性也深有发掘。佛学从“实相无相”的观念出发,认为语言文字都是假相,如果执着于这种假相,则不能达到作为真如智慧的“实相”境界。《五灯会元》曾记载一个故事: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人皆不知何意,只有迦叶尊者别有会心而破颜微笑。世尊于是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这个故事有点玄虚,“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将语言文字的作用完全否定,就连捕鱼之筌、登岸之筏的地位也不予承认。但是,它所突出的是“以心传心、心心相印”,所谓“心法”者也。佛学将心领神会的最高佛学理念称为“第一义”,它并非逻辑分析或现象归纳的结果,而是“觉悟”后的体验。因此,佛学认为它根本无法言传:“第一义者,圣智自觉所得,非言说妄想境界。是故言说妄想,不显示第一义。”“第一义”又称“胜义”,谓超胜于世俗义的真实义理,或最胜智所行境界之义。它又与真如、实际同义,佛学认为其特征是:“胜义无相所行,寻思但行有相境界;胜义不可言说,寻思但行言说境界。胜义绝诸表示,寻思但行表示境界。胜义绝诸争论,寻思但行争论境界。”(《楞伽经》)这就是说,诸佛妙理,自用智慧常观照,非关文字,不假文字。正因为这样,一切言说都不离假相,“无有语言文字是真入不二法门。”(《维摩诘所说经》)佛学顶多赋予语言文字以“示月之指”的价值:“如人以手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楞严经》)聪明人应当将目光从手指上移开,顺着手指所指的方向,去观赏月亮;同样的道理,读经也应当顺着语言所指的方向,去体会胜义,而不是胶着于语言文字本身。这就是慧皎所说:“知月则废指,得兔而忘蹄。”(《义解论》)对于语言文字局限性的明确认识,促成了古代艺术家独特的表达技巧,那就是“立象以尽意”方法的普遍采用。竺道生有言:“夫象以尽意,得意而忘象;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高僧传》)这是融会中国传统道家思想与佛学之后的结论。中国文艺作品的含蓄朦胧之美即源于此。
上面已经提到,在中国古代思想家看来,人类生存于其中的宇宙是一个“无言独化”的宇宙,恰如欧阳建所说:“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已彰。”(《言尽意论》)人类社会只不过是宇宙整体中的一个细微的部分。有鉴于此,中国古代思想家在思考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时,无不以宇宙意识作为思想背景。在他们看来,人类之所以会出现“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困窘,最终根源在于人类自作聪明,运用自己的认识能力创造知识,利用知识来满足欲望,而欲望的满足意味着不断地统治万物、宰制万物,进而统治、奴役人类自身。人类不但要“言”,喋喋不休甚至胡言乱语,而且,还要打破自然的“独化”状态而将之“人化”,天、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由此产生并愈演愈烈。有鉴于此,中国古代思想家们设想的解决方案是放弃人为活动,超越世俗社会而“纵浪大化中”,从“宇宙人”的观点来看待一切——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以道观之”。
在这种哲学观念指导下,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提出了“道艺两进”的命题。这是由北宋艺术天才兼艺术全才苏轼提出的。
在苏轼之前,理学开山周敦颐提出“文以载道”的主张,认为文辞是“艺”,而道德是“实”,“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通书•文辞》)周敦颐所说的“道德”内容姑且不论,其言论重道轻艺,将“道”与“艺”割裂开来的倾向十分明显。苏轼则不然。他在论画时指出,龙眠居士李伯时的山水画之所以画得绝妙,是因为他在山中“不留于一物”,即不留意于某一物而被其障蔽,所以,“其神与万物交,其知与百工通。”这是对庄子“乘物以游心”的阐述。然后,苏轼笔锋一转提出:“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书李伯时山庄图后》)在另外一篇谈论书法的文章中,苏轼认为秦观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同时,“作诗增奇丽”,书法、诗歌都有进步,“遂兼百技矣”。饶有意味的是,苏轼紧接着说:“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跋秦少游书》)仔细体会,苏轼大概怕别人误解他说秦观“兼百技”是在强调一个“技”字,所以马上补充声明:单单有技艺方面的进步是不可能达到艺术上乘境界的,技艺进步的同时必须“道进”。秦观是“技道两进”。
苏轼的第一段话提出“有道而不艺”的缺陷,第二段话则从相反的方面,强调“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的问题。综合两段话可知,苏轼的主张是“道艺(技)两进”。这使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中国古代的道、艺关系论。孔子最早将“道”与“艺”联系在一起来讲。《论语•述而》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与孟子重点发挥孔子“依于仁”的一方面不同,庄子重点发挥了孔子“游于艺”的一面,并且比较详细地解释了道、艺两者的关系。陶醉于庖丁解牛舞蹈之中的文惠君,不由自主地发出由衷地慨叹:“技盍至此乎!”技术怎么达到了如此高超的程度!对于这样的称赞,庖丁颇为不屑地回答说:“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根本不再是什么技术,而是自然大道的天然运行:“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导大窾。”这种游刃有余的境界是经过长期磨练才达到的。(《庄子•养生主》)“游刃有余”的另外一种表达是“得心应手”,轮扁总结自己斫轮的心得时说:“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庄子•天道》)这类寓言故事在庄子那里还有许多,比如“以天合天”、制器“疑神”的梓庆,“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痀偻老丈,“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的工倕,都是庖丁式的人物。(均见《庄子•达生》)
庄子曾经用“每下愈况”的方式来回答“道恶乎在”的问题,指出道“无所不在”,无论多么卑下的东西,如蝼蚁甚至瓦甓、屎尿,都有道的存在。(《庄子•知北游》)既然如此,宰牛、斫轮理所当然地存在着道:宰牛之道、斫轮之道、涉水之道……所有的技艺都包含着各自的“道”。 庄子还有一段话涉及到道、艺关系: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庄子·天地》)
庄子观察看待万物的根本方式是“以道观之”。(《庄子•秋水》)因此,庄子提出,天地虽然广大,它们的施化是均平的;万物虽然繁杂,它们的条理是同一的。根据“道”来观察政令,天下的君位就端正了;根据“道”来观察名分,君臣之义就明确了。至于才能、以及天下事务,都要根据“道”来观察。这样的观物方式,自然而然地打通了天与人的隔阂。所以庄子又说,通于天的就是“道”;顺从于地的,就是“德”;施行于万物的,就是“义”(时宜);君上统治人民的,就是事务;才能有所创造的,就是技艺。这样的结论必然是,技艺包括在事务里面,事务包括在时宜里面,时宜包括在德里面,德包括在道里面,道包括在天(自然)里面,一切都依顺“道法自然”的总原则。尽管庄子在这里没有明确讲自然之道与技艺的关系,但是,我们可以从其论述中得到理解:技艺最终包括在天道里,其最高境界必然是“道法自然”。庄子认识到语言的困境,但是,面对语言困境,庄子本人一方面采取了独特的表达方式,诸如“卮言”、“重言”、“寓言”等。这些独特的表达方式,大体上缓解了面对语言困境时的焦虑。另一方面,按照庄子“道无所不在”的思想逻辑,语言无非也是一种“物”,道也应该存在于语言之中。既然如此,就可以如同得“宰牛之道”的庖丁一样,通过长期艰苦地磨练而获得“语言之道”。事实表明,庄子本人是语言大师,深得“语言之道”,其语言技巧在中国古代几乎千古独步。
事实上,古人从不离开具体事物而空谈道。宋人胡五峰说:“道不能无物而自道,物不能无道而自物。道之有物,犹风之有动,犹水之有流也。夫孰能间之?故离物求道者,妄而已矣。”(《知言》)道物关系即体用关系,胡五峰将之与水喻联系在一起。这就准确揭示出了道与艺的关系:道不离艺——离艺则道无以致;艺不离道——无道之艺为雕虫小技。道从艺求,艺凭道成,的确是“道技两进”——互不分离,相互促进。这一原则早由孔子师徒揭示过。孔子提出过“下学而上达”,注重通过对于具体对象的学习而上达天道;其门徒子夏则说“学以致其道”,将其老师的意思揭示得更加清楚。苏轼在论述“道可致而不可求时”引用了子夏的话,强调“莫之求而自至”,反对“不学而务求道”。(《日喻》)老子说过:“从事于道者,同于道。”(《老子》第23章)所谓“从事”,实际上是讲从“事”上求道,最后达到与道同体而“同于道”的境界。因此,我们认为古人并非都是“空谈心性”,对于“学”的强调也并不罕见。相对于现代意义上的“学习”,古代仍然“以道观之”,从“道”的高度来看“学”,将“学”的最终目标定位于“同于道”,而不是一般地掌握一点技艺、知识。
“道艺两进”论在古代文艺美学中更多地以“心手相应”论出现,相关言论非常之多:“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林泉高致》)金圣叹别出心裁,以心、手关系来论述文章境界:“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水浒传序一》)古代文艺美学最重“化工”,金圣叹也认为文章的最高境界是“化境”,心手两忘,完全没有“人工”痕迹而合乎自然造化。这就是庄子所说“以天合天”的境界。
如果说“学”是“进道”的一个途径的话,那么“进道”的另外一个途径可以称为“克欲”。庄子说过“嗜欲深者天机浅”,涵养天机的过程也就是排除嗜欲的过程。“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能体纯素,谓之真人。”“恬淡虚无,乃合天德。”“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庄子•刻意》)也就是通过心灵的修养而排除心中的各种欲望、知识的干扰,达到“合天德”的境界。在这种境界,将获得一种与世人享乐完全不同的“至乐”、“天乐”。庄子说:“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庄子•天运》)而要获得此乐,最重要的是排除“机心”。庄子说:
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在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庄子·天地》)
这里,庄子明确指出了“机心”的危害。
在人生修养问题上,《淮南子》继承了老庄尤其是庄子的思想,其核心观点是“遗物反己”与“养之以和”。《要略》篇概述全书思想内容时,多次点明修养的原则和目的:“外物而反情”,“不以物易己”,“反其性命之宗”,等等。强调“贱物”、“遗物”、“外物”——排除物质利益、功名利禄等身外之物,目的是为了“反己”——恢复人类恬淡真朴的天性。《淮南子》反复抨击“淫于物”、“役于物”的功利倾向,和以物易己、不知原心返性的非人现象,指出:“衰世凑(趋)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达至道则不然,理情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淮南子•精神训》)《原道》篇分析得十分深刻:“人生而静,天之性。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更加深刻的是,本篇还分析了“反己”与快乐的关系:
解车休马,罢酒彻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
“以外乐内”者将心意倾注在一个外在的具体对象上,获得该物时则乐,丧失时则悲。在歌舞场所寻欢作乐者,一旦歌舞停止便更加空虚无聊,原因即在于此。与此相反,“以内乐外”者,则是凭借自己的内在德性而体验到快乐,既然不刻意追求外物,也就没有得到或丧失的情绪波动,所以,能够得到更多的快乐。
康德有句名言:“美是道德的象征”。叶秀山先生从卡西尔符号现象学的理论角度,将之改译为“美是德性的符号”。在康德那里,“德性”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善”,绝无相应的感性直观存在,因而,永远是“理想的”(观念的)、不能成为真实的,不能用知性范畴去认识它。但是,这种本源性的德性也并非虚无飘渺、完全不可捉摸的,它可以在“美”(艺术)中显示出来。通过这种方式,显示出来的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象征性的世界,也就是说,是那个真实世界的一个“符号”(象征)。[11]我们认为,将“道德”改为“德性”,更加符合康德的本意且不易引起混乱。特别是随着现代道德观念的兴起,传统的“内在德性”,已经让位给外在的“职业道德”。现代社会把遵循职业角色的道德规范,看作是合乎社会道德的要求的;传统德性——作为生活整体的道德要求的德性,因而丧失了践行的余地。[12]中国古代的道德学说,是一种典型的内在德性伦理思想;我们称为“内在德性”,理论用心在于强化其“内在”之意。从我们以上的论述可知,古代文艺美学认为审美对象的生成前提是心本体的养成,也就是内在德性的培育。心本体发用流行,也就是说“随物赋形”所赋之“形”,正是“德之文”——德性的符号、象征。
问题最终落在了“心体”上,用古代思想的术语说,就是“圣贤人格”;用当代一般的美学术语来说,它就是“审美情感”;而用现象学的概念来说,就是“情感先验”。那么,“情感先验”的培养方式及其特性,就成了文艺美学最为关心的关键问题。古人说过:“是真名士自风流”。所谓真名士,就是具有人格美的俊逸之士。审美对象,无非是具有人格美的主体,在应接万物时的构成物。因此,我们说:美是德性的符号。
[1] 参见拙著:《文心三角文艺美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相关论述参见夏甄陶:《人是什么》第四章“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6页。近几年的相关讨论可参阅应必诚:《〈巴黎手稿〉与美学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3期。
[4]参见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92页。
[5]参见马克斯•舍勒:《人在宇宙中地位》,李伯杰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5-36页。
[6]参见余敦康:《内圣外王的贯通——北宋易学的现代阐释》第四章“苏轼的《东坡易传》”,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8]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5页。
[9]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3页。
[10]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56页。
[11] )叶秀山:《思•史•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