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艺道两进”论与中国艺术哲学的纲领

内容提要在兼收并蓄孔子道艺论和庄子道技论的基础上,针对艺术活动中艺与道之间的关系,苏轼提出了有道有艺技道两进道可致而不可求学以致其道等观点,从中可以概括出艺道两进命题。这一理论命题认为:道非凌空而得,而是来自于技艺;一般技艺只有在升华为与道为一的境界之后才能成为艺术。艺道两进论深入地揭示了艺术的本质和创造规律,可以视为中国艺术哲学的纲领,对于批判反思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也具有一定启发性。

关键词苏轼 艺道两进 艺术哲学

苏轼既是一位艺术天才,又是一位艺术全才,对于当时各个艺术门类诸如诗文书画无不精通,艺术造诣均臻上乘。在长期而全面的艺术活动中,他对于艺术的核心问题有着深切地体会。他提出: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又指出: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这两段话中,可以视为的同义词,都是指艺术创作的技艺、技术或技巧方面的问题。将两段话综合在一起,我们可以概括出艺道两进这一命题。

本文将梳理这一命题的思想源头,然后重点阐发其艺术哲学内涵,最后,在与苏轼前后相关文论的比较中指出:这一命题不仅是苏轼艺术哲学的核心,而且可以视为整个中国艺术哲学的纲领。

首先来考察道艺两进这一命题的思想源头。

中国艺术哲学奠基于先秦时期,最主要的是孔子和庄子的相关论述。孔子曾经简洁地说过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篇)这几句话概括了孔子学术与教学思想的中心问题,从中可以体会到孔子对于道、艺关系的看法,值得我们深入分析。先看志于道。《里仁》篇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即言读书人应该专心致志求道,而不应为物欲所累。中国古代论及时无不突出的重要性,如《礼记学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孟子尽心上》载孟子回答士为何的问题时说尚志。孔子自称十有五而志于学(《论语·为政》篇),也就是立志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篇),通过学习形而下的具体知识而上达天道。在《论语》一书中含义颇多,有时指形而上的宇宙力量(天道),有时指古代帝王的法则、原则(先王之道),有时指方法学说,有时指道路。但这几种含义又有内在联系:道路之道为本义,天道、人道皆为喻义,天道是人道的形而上根据。关于闻道、体道的途径,孔子强调了一个字。他的学生子夏说: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张》篇)可以视为孔子习理论的纲领。孔子本人学而不厌且学无常师,但学习的目的在于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篇),即通过广泛学习而上达天道

孔子时代,学生学习的主要对象是,即以六经为主的前代文化典籍遗产。孔子有一段话颇能显示文章的形而上内涵: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篇)

尧是我国传统中的古代圣王,《史记王帝纪》说他其仁如天,其知如神。三国时魏国玄学家王弼(226-249)解释说:圣人有则天之德。所以称唯尧则之者,唯尧于时全则天之道也。(梁皇侃《论语引疏》引)我们可以说,则天之道焕乎其有文章的前提,文章则天之道的成果,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天道的载体,其内在逻辑关系正如刘勰所概括的: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文心雕龙原道》)从这些言行中可以体会到:孔子认为天道具有某种内在联系,士(而非今天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应该肩负传承传的历史文化使命。正是这样的使命感造就了一种伟大人格,激励着历代人谈道论文,在中华文化史上发挥着起文于衰,济道于溺的功能。(苏轼曾以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二语评价韩愈,此处化用。)自孔子以后,文道关系一直是中国文论传统的根本主题。

限于本文的主旨,我们这里不讨论据于德依于仁而直接讨论游于艺。古代学校教育内容为六艺,即礼、乐、射、御(驭)、书、数。《周礼地官司徒保氏》载: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这里的关键是的内涵及其与的关系。朱熹释曰: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物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朱子这个解释从其本人的理学视野出发,强调中所寓的至理,多少有些偏离先儒原意。不过,朱子同时提出义理之趣来,多少彰显了玩物适情之义:不是殚精竭虑、苦思冥想式地刻苦钻研抽象的哲理,而是用一种轻松自在的方式去对待所学内容(玩物),所得到的也是令人愉悦(适情)的,用孔子本人的话就是乐之(《论语雍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孔子自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吾不试,故艺。也就是擅长多种技艺。当达巷党人赞扬孔子博学道艺时,他对学生说: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均见于《论语子罕》篇)执御即驾车,是六艺中较低级者,孔子自谦只会驾车,意在教育学生守约务近,从简单到复杂,从浅近到深奥。总之,是一种玩物适情的状态、心境,于娴熟的技艺中得到乐趣,是一种得于心而应于手游刃有余境界,这种境界在《庄子》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从先秦思想的发展脉络来看,如果说孟子主要发展了孔子依于仁的思想的话,庄子则重点发挥了孔子游于艺的思想。《庄子养生主》有一段极其著名的文字,生动地描绘了关于道技关系和的境界: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微碍,而况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庄子养生主》)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这段话,是因为它可以视为整个中国传统艺术哲学的原型,对于整个中国艺术哲学具有奠基作用。文惠君限于世俗眼光,只是惊叹于庖丁的超人之;而庖丁则马上反驳说,他的境界已经远远超过了宰牛之技而达到了宰牛之道,自己已经远远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屠夫,而是游于艺艺术家。接下来,庖丁详尽地介绍了自己由技进道的境界并非凭空地一蹴而就,而是二、三十年间、成千上万的解牛实践所造就的。这个寓言故事隐含的道、艺关系是:道来自于技,技升华于道。我们下文将认真阐发其艺术哲学内涵。

苏轼书法名作《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仅仅次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

先秦时期即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中国历代的艺术哲学无不以先秦时期的思想为轴心。苏轼的思想来源比较驳杂,儒、道、释三家无不浸染。然而就其艺术哲学来说,苏轼的思想受道家影响最为明显。其胞弟兼挚友苏辙记述苏轼读到《庄子》时慨叹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苏轼本人曾经认定:庄子盖助孔子者;庄子对待孔子的态度是阳挤而阴助之。(《庄子祠堂记》)这对于我们理解孔子与庄子的思想关连非常具有启发意义。

在具体的论述中,我们有更多的理由相信,苏轼对于孔子和庄子采取了兼收并蓄的态度。他说: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书李伯时山庄图后》)这是在评论画家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的绘画。这几句话显然借鉴了庄子的寓言:轮扁向桓公解释自己斫轮的体会时说: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庄子·天道》)这个寓言本来是说明语言因其有限性而无法传达得手应心的体会,进而提出所谓的圣人之书只不过是古人之糟粕。苏轼这里却用来说明道、艺关系和心、手关系:体道或悟道是心灵方面的问题,而将这种体悟通过一定的媒介传达出来却是技艺手法的问题;如果没有高超的技艺手法做保证,在艺术活动上只能是心高手低。苏轼又说: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跋秦少游书》)这是在评论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号淮海居士)的草书,而这几句话显然源自《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之寓言,上文已有引用。我们这里必须探讨的关键问题是:如何技进,又如何道进,二者的关系又是什么。

丁解牛的寓言显示:技进首先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磨炼过程,只有通过大量的操作活动才能长进技艺。但是,这并不能够保证庄子意义上的技进。庄子意义上的技进并非简单的进步进展:并非简单的技艺提高,而是他所说的进乎技也:进即超过、超越。而要想完成这种超越,心灵方面的必要条件是好道,即有意识地追求道,以得道悟道为理想目标。那么,像杀猪宰牛这样卑贱的事情是否有道?按照庄子思想的内在逻辑,答案是完全肯定的。在庄子思想中,并非神秘的、神圣的、高高在上的东西,而是天地万物当中固有的某种必然性:一物之所以为某物,肯定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天地万物无不各有其道。《庄子》中有个著名的寓言解释这个问题: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庄子·知北游》)

这段话用每下愈况的极端方式说明道无所不在、无物不有,甚至瓦甓、屎溺无不各有其道。庄子一连用三个字来强调道的全在性,普遍、全面之义,如周身、周延、周全、周游之,全面,到处,如遍历、遍布、遍及、遍野之,《说文》释为皆也,悉也,普遍、全部之义,如周邦咸喜(《诗·大雅·崧高》)之。既然至道”“无乎逃物,那么,宰牛也是一,自然也不例外地具有宰牛之道。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一般屠夫的屠宰技术并不一定不高超,甚至堪与庖丁比肩;但是,他们与庖丁的根本差异在于是否有宰牛之道的意识和追求。

在庄子思想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初步归纳:技进的方法主要有两条,一是长期磨炼,二是要有追求得道的自觉意识;道进并非凭空玄想,甚至不需要心斋坐忘,而是要以技进为基础,也就是通过技进道进。之所以需要特别地提出道进,并不意味着离开了具体的技进之外还有什么凌虚而行的道进,而是为了强调技进进于道”——超越技艺而升华为道的境界,从而为技进提供理想目标和价值保证。

在具体论述中,苏轼用求道致道的区别来说明技进道进两方面及其内在关系。像庄子一样,苏轼善于使用精彩的寓言故事来说明事理。《日喻》讲,一个天生的盲人想知道太阳是什么,但是,通过别人的介绍,他竟然误认为太阳像钟声、甚至像管乐器。对此,苏轼感慨道: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也就是,像盲人一样盲目地求道,必须犯像盲人那样可笑的错误。既然无法求道,那如何能够得道悟道呢?苏轼的观点是致道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日喻》)

像庄子一样,苏轼同样认为世界万物、人类的一切活动无不有道,比如,游泳这样的寻常事就有水之道。紧接着上面一段话,《日喻》又讲了另外一个精彩的例子:南方多没水,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日喻》)这里的要点有两方面:一,要想精通游泳,必须在长期的练习中得水之道;二,绝对不能不学而务求道,也就是将道进想像为可以凭空凌虚的过程,比如站在陆地上刻苦钻研大量的游泳指南。这两方面一起强化了苏轼道艺关系的核心:道可致而不可求学以致其道。具体到苏轼艺道两进艺术哲学,这段话可以合理推论出的结论就是:各种艺术活动各有其道,但是艺术之道不可强求,必须通过长期学艺艺进)而让艺术之道自致。苏轼有几句话可以做为我们以上论述的总结:

古之学道,无自虚空入者。轮扁斫轮,偻承蜩,苟可以发其智巧,物无陋者。(《送钱塘聪师闻复叙》)

毫不夸张地说,苏轼艺术哲学的核心与精华就集中在学艺艺进)而让艺术之道自致的论述上,相关言论非常丰富,我们尝试着归纳如下:

(一)学艺从规矩入手,精通规则而创新。关于前者,苏轼认为: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学杜不成,不失为工。(《论学诗》)这是强调学习艺术规则的重要性。不过,只掌握艺术规则还远远不够。苏轼精于美食,他举例说,烹饪美味或酿造美酒的材料是一样的,但是,不同的两个人做出来却差别悬殊。苏轼设问并回答道:岂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数取欤?然古之为方者,未尝遗数也。能者即数以得其妙,不能者循数以得其略。(《盐官大悲阁记》)即数以得其妙就是在精通规则和技术的基础上而自由发挥创造,近似于苏轼所说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书吴道子画后》)。

(二)精审物理,就是认真地观察事物,不但要得其常形,更加重要的是得其常理。苏轼介绍了一个画坛笑话。五代画家黄筌画飞鸟,画得飞鸟颈足皆展。有人提出批评说:飞鸟缩颈则展足,缩足则展颈,无两展者。验证之后的确如此。苏轼就此评论说:乃知观物不审者,虽画师且不能,况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务学而好问也。(《书黄筌雀》)在《祭张子野文》一文中,苏轼曾称赞著名词家张先(字子野)的作品搜研物情,刮发幽翳,讲的还是同样的意思。苏轼有一段精彩的常形常理之辨: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所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盗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净因院画记》)

所谓常形指特定事物的特定形状,它基本上是固定的,一般人都能够观察到。但是,事物的常理却是难以把握的,不妨以苏轼经常谈论的翠竹为例。翠竹无疑有其不同于树木、花鸟的常形,一眼就能让人辨认出来。但是,同样的竹子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各种不同的情境中——都会有不同的变化。画家所画的竹子不可能是柏拉图式的理念世界中的竹子,而总是生存于特定情境中的竹子。竹子在特定情境中的必然出现的特定形态,那才是竹子的常理。高明的画家所画的竹子一定能够让观者知道那是什么情境中的竹子,也就是画出合于天造常理。苏轼还有另外一段话可以作为这一观点的补充:

与可所画竹石,其根茎脉缕,牙角节叶,无不臻理,非世之工人所能者。与可论画竹木,于形既不可失,而理更当知;生死新老,烟云风雨,必曲尽真态,合于天造,厌于人意;而形理两全,然后可晓画。故非达才明理,不能辨论也。(李日华《六砚斋笔记》引其元丰五年八月四日语或题作《书竹石后》)

这里所说的真态就是体现常理的形态,而最理想的境界是形理两全

(三)传神,也就是传达事物的精神特征,可以视为上面常理论的引申。陆机《演连珠》第四十五首有云:臣闻图形于影,未尽纤丽之容;察火于灰,不睹洪赫之烈。是以问道存乎其人,观物必造其质。苏轼引变其语云:陆平原之图形于影末,未尽捧心之妍;察火于灰,不睹燎原之实。故问道存乎其人,观物必造其质。此论与东坡照壁语,托类不同而实契也。(见黄庭坚《豫章集跋东坡论画》)所谓观物必造其质就是要把事物的根本特征揭示出来。苏轼的传神论非常著名,他提出: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传神记》,此文或题作《书陈怀立传神》)也就是要刻画人物的天然神态。

通过艺道两进,所能够达到的艺术创造境界就是苏轼所推崇的随物赋形行云流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自评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推官书》)这其实就是游于艺游刃有余的境界。

苏轼《前赤壁赋》 卷 纸本 行楷书 23.9X25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为作品全幅,下为作品局部。

要想准确评介苏轼艺道两进论的重要理论意义,我们可以对比分析他前后众多的文道关系论。首先要说明的是,在唐宋时期的相关论述中,主要指文章,不能简单或笼统地称为。但是,我们认为,对照中国古代思想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的思维模式可知,显然都属于形而下。韩愈门人李汉在《昌黎先生集序》中说:文者,贯道之器也。正是明确的例证。也就是说,在文道关系与艺道关系的对称性结构中,二者显然处于一个层面上。

韩愈(768-824)被陈寅恪先生称为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从他的《答李翊书》来看,他基本上继承了孟子的养气说,提出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其侧重点在于道进,并且,他所说的主要是儒家的仁义道德之道。欧阳修(1021-1080)的观念与韩愈基本一致,他不满于学者成为一般的文士”,而是提倡学者关心百事(社会现实),并以孔子和孟子为例来说明,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答吴充秀才书》)两人都重视通过为道道进,然后,顺理成章地解决文章写作问题。理学集大成者朱熹(11301200)主张文便是道。他说: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朱子语类》)朱熹这里强调文与道的一致性或者说一体性,并以此为准则批评苏轼吾所谓文,必与道俱一句话,指责这句话的错误在于:文自文而道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它大病处。(《朱子语类》)显而易见,朱熹混淆了文与道,对于苏轼的批评基本上是误解。我们必须指出的是,道德修养的确是艺术家品格方面的基础之一,但是,道德家毕竟不是艺术家,道德毕竟不是艺术。所以,只注重道德方面的道进无法解决艺术哲学问题。

枊宗元(773-819)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里回忆自己学习文章的历程时提出文者以明道,反对不顾文章的明道功能而专注于文章本身的华丽辞藻。不过,接下来的论述中,枊宗元用了较多的篇幅详尽地介绍了如何写文章的问题,整体上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心态上排除轻心怠心昏气矜气,二是行文的具体技巧上,要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第三是对于文章典范的学习与借鉴,他认为: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苟》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騒》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与韩愈等三人相比,枊宗元重在解释如何艺进的问题。枊宗元同时也多次涉及道进的问题,诸如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远矣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枊宗元是在艺道两进的框架中展开论述的,只不过他没有明确提出这一论断而已。

宋代理学家周敦颐(1017-1073)把文章比喻为车辆,认为这种车辆的功能是承载道德的: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況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之久也。(《通书文辞》)这里对于的轻视和批判溢于言表。另外一位理学家程颐(10331107)提出作文害道

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二程语录》)

细究程颐的本意可以看到,他在此注重的是培养学生提高人生修养而追求与天地同其大,也就是追求冯友兰先生所说的天地境界;如果抛开了这个成圣希贤的教育目标而专意志局于文章,则无异于舍本逐末。所以,程颐否定文章。但是,按照庄子和苏轼的思路,痴心于文未必会玩物丧志,因为道无处不在,当然也在文章写作中。只不过,文章之并儒家式的仁义之道,二者的差异是明显的,韩愈、欧阳修、周敦颐和朱熹四人其实都忽视了二者的差异,程颐则从另外一个角度重蹈覆辙。

总之,如果我们要用最简洁的语句来概括中国古代艺术哲学,苏轼的艺道两进无疑是最佳选择。这个命题区分了艺与道两个不同的层次,也区分了文艺之道道德之道两种不同的。它比其他著名学者的相关文论更加深刻地揭示了艺术的本性和创造规律,可以视为中国古代艺术哲学的纲领。

自黑格尔开始到当代,西方美学几乎成为艺术哲学的同义词,关于艺术的提问方式也从什么是艺术演进到如何是艺术。比如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中的艺术制度理论The Institutional Theory of Art)关注事物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成为艺术品,认为不是事物本身、而是由艺术理论和艺术史知识构成的艺术世界”(the artworld)使一物成为艺术品:能够被艺术世界接纳和解释的事物就是艺术品,否则不是。反观中国艺术哲学传统我们发现,中国古代艺术哲学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不是什么是艺术,而是如何是艺术:事物在什么情况下能够成为艺术。苏轼艺道两进论所提供的其答案是:一般事物(艺)与艺术并无绝对的分界线,凡是包含道、能够体现道的事物(含道之艺)都是艺术。这对于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也具有批判反思意义。

(发表于《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春之卷。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典文艺美学的现代价值” (批准号码,05JJD750.11-44211)子课题之一中国古典文艺美学体用论的现代阐释的阶段性成果。)

发布人:student 最后修改日期: 2014-06-28 15:4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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