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文化视野中的徽州古民居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美学界出现了审美文化研究,中国美学的研究格局发生了明显变化。但是,审美文化究竟是美学研究的新领域、新类型,还是美学研究的新思路、新方法,这在美学界尚未形成一致看法。在笔者看来, 文化指“人为”的,它与自然相对。一种文化究其实质是一种日常生活方式(生活模式)。当我们面对一种文化时,我们面对的其实是一种“生活世界”,所做的思考其实是在对一种生存状态进行反思。在某种生活样式、生活世界中,所有的构成要素发挥着不同的文化功能,分别满足着从低层到高层的需要,如马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显示的,从生理到心理,从物质到精神。它们之间具有内在联系并相互渗透,从而形成一个复杂整体。文化可划分为“有形的”与“无形的”两大类, 前者是种种物态化的实物,后者则是隐含于实物内部或者说底层的各种观念。套用中国传统思想“无形君有形”的观念,无形的文化观念在人类生活中起着主导作用,各种有形的器物都是在无形的文化观念主宰下而生产出来的。而这一点正是人类生产不同于动物的根本特征:动物只会按照其本能进行重复性的生命循环,而人类则可以根据自己不同的文化观念创造出千差万别的生活样式、生存状态。

在笔者看来,审美文化(Aesthetic Culture)就是“感性文化”。套用黑格尔著名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定义可以说:审美文化是某种生活样式中所隐含的种种文化观念的感性显现。这一定义的要点有三:一是“生活样式”,它首先是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的一种生活方式或生存状态;二是“感性显现”,无形的观念既然主宰了人类的种种活动和生产,那么它们必然以感性外观形式从有形的器物上体现出来;三是“文化观念”,它指营造一种生活样式所必需的各种观念, 包括生命观、家庭观、国家观、自然观、伦理观、义利观、宗教观、审美观、艺术观等等。这些观念对于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差别较大,比如对于一般大众来说, 伦理观就远比审美观重要。而这些观念都可以用感性形式表现出来,从而成为审美文化文本。总之,当我们面对一件审美文化文本时,我们必须透过其感性外观形式而领会其隐含的无形观念。

笔者于200489~16日专程前往徽州访古, 依次考察了关麓“八大家”、迎祥居,南屏村叶奎光堂、叙秩堂、程氏宗祠、冰凌阁、小洋楼、官厅、尚素堂、西园、半春园( 梅园) ,卢村木雕楼(志诚堂),屏山(又名九都、舒村) 玉兰庭、舒庆余堂,西递村胡文光刺史坊、大夫第、笃敬堂、青云轩、仰高堂、西园,呈坎村东舒祠、七幢明代三层楼、女祠,屯溪程大位故居、老街等。青山碧水怀抱着粉墙黛瓦的村落,迷宫般的小巷缠绕着祠堂、民居,民居庭堂中各种精巧的装饰和布置琳琅满目,共同构成了一个个迥然不同于现代都市的生活世界,一个个审美文化文本。

中国古代建筑多用木料而不是石料, 所以比西方古代建筑更难以保存。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木料建筑,据说是中晚唐时代于五台山上修建的南禅寺和佛光寺。而徽州至今保存完好的大量明清古建筑, 无疑大大弥补了这种遗憾。

古徽州包括今天安徽南部的黟县、歙县、休宁、祁门、绩溪和江西北部的婺源, 本来是古山越人居住的山区,《汉书·地理志》称之为“南蛮夷”之地。古代的中原地区每一次较大的战乱,都促使中原人口被迫南逃。徽州这个川谷崎岖、峰峦掩映的“四塞之地”,正是南迁人口避难的理想之境。据方志载,徽州各大族大半皆由北迁南,时间集中在两晋、刘宋、唐末和两宋之际,随着中原人口的迁来才“渐染儒风”。明清时期,徽州“儒风独茂”,以致“四方谓新安为东南邹鲁”。那些由北迁南的移民大多举族而来,迁到徽州后依然聚族而居,所以一些大姓的村落,“绝无一姓搀入者”。徽州的名族,“家多故旧,自六朝唐宋以来, 千百年世系比比皆是。”(《歙事闲谭》)这里宗法制度极其完备,明末清初之际徽人赵吉士描述道:“千年之冢,不动一 ;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数十世不改。”(《寄园寄所寄》)值得一提的是,祖籍徽州的一代大儒朱熹,其学说被称为“朱子之学”或“紫阳道学”,在徽州影响极深。自南宋以后,徽州人多“读朱子之书,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 而以邹鲁之风传之子孙也。”(《休宁茗洲吴氏家典·序》)徽州本是贫瘠山区,随着人口不断增加,徽州人不得不“寄命于商”。明代以后,徽州形成了“贾者十之七,农者十之三”的局面。与全国其他商人相比,徽商“业儒”出身的人较多, 善于取与,加上“徽骆驼”精神,从明代中期开始,徽商成为称雄于江南的一大商帮。丰厚的商业利润,逐渐使徽州呈现出“江南称饶,首推新安”的富庶景象, 大量财富被用于家园建设上。徽商“贾而好儒”,明清两朝的徽州馆塾、斋舍、书院,大多是由商人出资兴建或重修的。徽商重视培养子弟“业儒”,明清两朝徽州出身的名儒名宦很多,如汪道昆、曹文埴、戴震、程晋芳、程瑶田、凌廷堪, 均是商人之后。宗法制度、理学和徽商的巨大财富,共同造就了古徽州独特的文化风貌。我们现在以西递村为例。

西递村是一处胡姓聚族而居的古村落,位于黄山山脉南麓的黟县东源乡,源于公元11世纪,发展鼎盛于14~19世纪,村落原始形态至今保存完好,被誉为“明清民居博物馆”、“东方文化的宝库”、“世界上保护最完好的古民居建筑群”、“世界上最美的村镇”。村庄因山川水势,呈东北—西南走向。现保存的明清古民居124幢,祠堂3幢,均已列为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建筑为木结构、砖墙维护,木雕、石雕、砖雕丰富多彩。该村与陶渊明的“世外桃源”理想密切相关。陶渊明继承了老庄返回自然的思想,提出“抱朴含真”的社会理想。其《劝农》提出上古生民最为真朴和淳厚:“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后来,“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以致“举世少复真”(《饮酒》其二十)。而陶渊明本人仍然奉行“抱朴守静”(《感士不遇赋》)的人生原则。东晋末年,陶渊明家乡江州(今江西九江) 一带由于战乱频仍,民不聊生,“至乃男不被养,女无匹对,逃亡去就,不避幽深”(《晋书·刘毅传》)。及至晋宋易代, 人民逃亡情形更为严重。如《宋书·荆州蛮传》说:“宋民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因“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面对这种社会问题,陶渊明从自己的人生理想出发,结合阮籍无君无臣、无富无贵的思想以及鲍敬言的无君论思想观念,写下了不朽名篇《桃花源记》,从此,“世外桃源”成为中国传统思想观念中理想生活的代名词。这篇散文实际近于小说,所以又被收录在据传是陶渊明著的志怪小说集《搜神后记》中。文中的“世外桃源”,既有儒家幻想的上古之世的淳朴,也有老子宣扬的“小国寡民”社会模式的影子,又同作者的田园诗意境相似。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1]

《桃花源记》出现后,历代学者都曾经关注“桃花源”创作原型的所在地。随着当代旅游资源争夺战日趋激烈,近年关于桃花源所在地的争论也更加常见。主要有三:一是湖南常德桃源县说,二是江西九江星子县说,三是安徽黟县西递说。黟县建于秦朝,其西递村东南有一个“桃花洞”古关塞。“ 桃花洞”临水依山,洞口有“桃花古洞”四字。洞后有岭,建有“桃源书院”。相传李白曾慕名来到黟县,并有诗赞曰:“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因而西递等村庄就被称为“桃花源里人家”,历代诗人吟咏不绝。如清乾隆户部尚书、徽州人曹文埴《咏西递》诗写道:“青山云外深,白屋烟中出。……自入桃源来,墟落此第一。”方士庹《新安竹枝词》也用“此间仿佛武陵源”的诗句来描绘。清道光二十九年( 1846) ,原洞“桃花古洞”易名“桃花源”。石雕“桃花源”三字系清代书法家汪联松所书,并配以石刻对联两副:“白云芳草疑无路,流水桃花别有天”;“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

陶渊明是否到过黟县,因而获得灵感才写下这部千古名篇呢?公元405年秋, 陶渊明在安徽与江西交界( 即古徽州) 的彭泽县担任县令,八十余日后作《归去来兮辞》而归隐,422年左右写下《桃花源记》。现在安徽省东至县的部分地区就归当时的彭泽县管辖。生性淡泊的陶渊明喜欢寄情山水,他曾到东至县的牛头山,而牛头山与西递直线距离不过75公里。近年黄山电视台制成的电视片《桃花源新考》,认为桃花源的原型就在黟县。不管黟县是否是桃花源的原型,至少从李白开始,黟县就与桃花源联系在了一起。今天的西递村大夫第仍然可以看到一块隶书匾:“桃花源里人家。”追慕堂内的两块石雕“桃源耕耘图”、“桃源问津图”均长160厘米、宽70厘米,是石雕艺术的杰作。上面山川峰峦,桃花流水, 渔郎泛舟。其近邻卢村志诚堂的大量木雕中,也有以陶渊明挂冠归隐、饮酒畅性为题材的木雕。这说明陶渊明及其《桃花源记》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了当地生活之中,成为一种生活理想观念的直观表达。面对这个古村落的时候,世外桃源的观念油然而生。

在西递及其邻村,表达种种无形观念的器物随处可见,兹举几例。(1)旷达。位于村中正街的大夫第建于清朝康熙三年( 1681) ,系朝列大夫胡文照(号量阁)的故居。胡公暮年乡居后,利用宅旁余地建造了一座小巧玲珑的观景楼,在建观景楼时为了方便邻居行走拉车,有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和正房一样齐, 并且将正房的墙拐处削平了,还在其观景楼的门楣上留下五个小篆体字“作退一步想”。用建筑将中国古代的旷达思想体现出来。(2)孝敬与人禽之辨。敬爱堂坐落于村中心,整个祠堂占地1800余平方米,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祠堂的里进保存着朱熹亲笔写的“孝”字。该字充分利用了象形文字的独特优势,寓画于字:从右向左看,字的最上方像一个年轻人仰面向上,双腿下跪,寓意孝敬长辈即人;反之,从左向右看,人头的反面则像一个猴头,中间的一横和一长撇像拳打脚踢之形,寓意背对长辈、对长辈不尊即如畜生。这或许是后人的附会,但村民的确相信这是朱子教导的伦理规范。(3)平安祝福。各家厅堂摆放器物时,左瓶右镜, 表达主人“平平静静、终身平静”的美好祝愿。(4)叶落归根和诗书传家。关麓村汪氏连体民居内,天井右边的小门像一片树叶,左边则像一书卷形状,用以告诫子弟用心读书、眷恋故土。(5)长久观念。呈坎程雪琪住宅东西各开一个大门,使用东门则将西门堵上使用西门则将东门堵上,六十年一轮换。因为按照风水观念,六十年一甲子,前六十年用东门吉利则开东门,下一个六十年用西门吉利则用西门。其它观念多从厅堂的楹联中体现,如履福堂内的“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忍片刻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透露出主人的宽厚平和、清静忍让的生活态度。另外一家“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的楹联,又勾勒出一个读书人的清高情结;同时,这家厅堂还有一幅这样的楹联:“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将徽州儒、商结合的文化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民居楹联也有很多表现出很高的艺术趣味,比如:“高山仰止疑无路, 曲径通幽别有天”、“春云夏雨秋夜月,唐诗晋字汉文章”(关麓汪氏八家连体民居),“槛外溪桥尽画图,帘前花鸟皆诗句”(南屏敦睦堂),“春云绕室琴书润,嘉木临窗翰墨香”(南屏叶家),“浩月清风无俗气,小桥流水尽有情”(屏山舒绣文故居),“文心莹沏清如水,剑气峥嵘半倚天”(西递蔡家) ,“许清风入座,邀明月登楼”(西递逸墨山房) ,多得不胜枚举。卢村志诚堂,莲花门、垂替、雀替、屋檐等都饰以精美的木雕,被称为“木雕楼”。其雕刻题材丰富,诸如士大夫金榜题名、八仙过海、二十四孝故事;十六扇莲花门的下端,一扇门一个故事,苏武牧羊、太白醉酒、姜太公钓鱼、王羲之戏鹅,不一而足;厢房花窗下方,有“竹林七贤图”。这些故事几乎贯穿了中国五千年文化史。

今天的学术研究中, 对于实物的重视程度远远低于纸上文献。朱熹诗句云:“书卷埋头何时了,不如抛却去寻春。”进行中国审美文化史研究,如果仍然一味地“书卷埋头”,那将无法真正推进学术研究。学术界一般认为:审美的日常生活化和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不仅是西方生活正在经历的一场深刻变革,审美化甚至也是当代中国的一种趋势。有学者甚至将当代称为“泛审美时代”。的确,在当代日常生活中,审美性与实用性、生理性、媒介文化、消费文化具有密切联系,面对消费社会的这种审美转向,当代美学应该如何应对?在笔者看来,在中国古代审美文化文本隐含的极其丰富的文化观念反射下,当代所谓的审美文化实在是观念稀薄得可怜。因此,中国审美文化史研究能够为此提供借鉴。

[1]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8页。

作者简介:程相占, 1966年生, 文学博士, 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教授。

发布人:student 最后修改日期: 2014-06-28 14:57: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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