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的“重量”范畴——中国诗学批判断想之一

中国是一个泱泱大国:诗歌如此,诗论亦然。《诗经》中一些表达“美”、“刺”之情的句子表明:诗歌与诗论几乎同时产生,同样地贯穿于中国历史长途,也同样的兴旺发达。在几乎无法数记的诗论术语范畴中,引人注目的有“滋味”、“神韵”、“意境”、“境界”等,其中尤以“滋味”最为渊远流长,以“境界”最受人推崇。但是内涵最独特,使用人最少,至今最为中国人忽略的一个范畴是“重量”。它的著作权似乎应属曹雪芹,但我们将之归属于《红楼梦》中的一个比较次要的人物:香菱。

《红楼梦》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后半回集中笔墨写香菱学诗,天才诗人林黛玉在给她上的第一堂课上讲:词句究竟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并总结出“不以词害意”的基本原理。理论终究是空洞抽象的,林诗人将《王摩诘全集》拿给香菱,让她细心揣摩透熟了。没想到几天之后,香菱便笑吟吟地送还王集,要换杜律,说林黛玉画红圈之处她已尽读了。林黛玉忙问:“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在林的鼓励下,发表了理应在中国古代诗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议论:

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的似乎无理,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似也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林黛玉张口便问“滋味”,是曹雪芹深受古典诗论“滋味”说影响的结果。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饮食文明之发达、之影响深广令人惊诧;《吕氏春秋》卷十四《本味》篇记载商汤贤臣伊尹,以“至味”纵论天下时政,总结“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的体会,将“至味”上升为“天子之道”和“圣人之道”。“体大而虑周”的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化用了这一历史故事,用“伊挚不能言鼎”来说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的不可言传性。稍后的钟嵘以“滋味”专论诗歌,晚唐司空图进一步提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和“味外之旨”,宋代苏轼更有“酸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的论诗名句。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也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一传统无疑太强大了,以至林黛玉张口便问“滋味”。受此传统的影响,在理解香菱“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这一比喻时,很自然、很容易地滑向“文已尽而意无穷”、“余味悠长”的俗道。聪若曹雪芹、慧若林黛玉似乎无不束在这一惯性之中。这从原著中对香菱所举几个诗例的安排和林黛玉的问话可知。

曹雪芹将香菱“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一句评论系在“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之后,远不如专论“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两句更为恰切。我实在体会不出“白”和“青”二字对香菱何“重”之有,倒是“墟里”所“上”“孤烟”让人觉得沉重无比。那一丝丝轻飘飘的炊烟勾起了香菱对往事的回忆:“那年上京”、“那日下晚”所见。如果我们承认香菱的聪慧,便决不应该将香菱的回忆仅仅限制在村野人家的晚炊轻烟。如果这样狭隘,那将表明对香菱应有的最基本的同情的丧失:“那年上京来”如何而来?跟谁而来?上京之前又身系何地,流落何乡?当我们稍微上溯香菱上京的人生历程时,“沉重”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一个未离怀抱的女孩被拐子偷走时的哭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被拐子毒打恫吓时的凄厉,被“呆霸王”薛蟠强行霸占时的恐惧,生活在“呆霸王”身边的种种凌辱……贾雨村手下的小门子认出她时问起身世,她“被拐子打怕了不敢说”;“哄之再四”,她“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聪明的小门子据此一语便断定她是甄士隐丢失的女儿无疑。如果说香菱“不记得小时之事”尚可说通,但十二三岁被薛蟠占有后的事必定历历在心。这就是香菱阅读揣摩诗歌时的“前理解”,她的心灵“视域”。如果丢开这一层去看待香菱的一番话,必然看走了眼,产生误解。

满腹才学的林黛玉听完那番评论后掉开了书袋,翻出了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香菱瞧了,点头叹赏,悟到“原来这‘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此后香菱入了诗社,变得如薛宝钗评论的“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能不“呆头呆脑”吗?我们不难想象:深夜青灯之下,大观园里幽径之旁,香菱默诵“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时的心绪:炊烟依依恋墟,自己所依恋的父母、故乡何在?她一生都不清楚这一谜底。在夏金娃、薛蟠的凌辱下,很快病亡,最终只能“香魂返故乡”:

根并荷花一径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之魂真的能返回故乡吗?但愿如此!我总认为:大观园里所有女儿之中,香菱的身世遭遇最为悲惨,遭受的现实苦难最多,对人生苦难的感受最为沉重。她一生中最美好、最灿烂的时刻只有大观园中学诗吟诗的那一瞬间。真得感谢“冷郎君”柳湘莲的一顿胖揍,使薛蟠偶思游艺,让香菱获得了极为难得的短暂解放。在这自由的一瞬中,她的生命迸发了绚丽的光华。唯其是仅有的一瞬,才让人倍感惋惜,倍加沉重:如果不是现实的强大苦难,谁敢说香菱成不了真正的流芳千古的“诗翁”?!

中国传统文化曾被人视为一种“乐感文化”:乐山、乐水、乐风、乐花、乐雪、乐月,以至于“乐苦难”:用一种刻意求得平淡的手法,轻描淡抹,将人生审美化,将现实审美化,乃至将苦难审美化———恬淡超然中便没有了苦难,于是尽管有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杀人盈野,流血漂杵,但陶潜诗中除了极为偶然的“金刚怒目”外,津津乐道、又被后人津津乐道的绝大部分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式的“境界”。我曾在所阅读的一本陶诗研究著作上批下这么一句话:高情千古东篱句,柴杖乞食责众子!从苏轼开始人们乐道津津的是“高情千古”的一面,但都有意无意的抹去了陶潜“乞食责子”的苦难一面。陶潜在《归园田居五首》中提到他曾“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见到房屋成为一片废墟,便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殁无复余!”大概是死于战乱或天灾。且看陶潜对此事的评论: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幻!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既然“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是“大化”、“天命”至理,那么不管死于何因不都是一死吗?被无辜杀戮与自然垂老结局不是一样吗?于是还有什么苦难与幸福的分界呢?于是……于是之后便有了一种文化心态:一切都将被“审美”化,“重量”便永远与诗歌无缘,“几千斤重的橄榄”只成了“余味悠长”。多么的“含蓄无垠”啊!

二次大战期间,纳粹分子建立了不少集中营用来大批屠杀犹太人,其中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最为著名的一个。“著名”是以这样的事实为基础的:杀人最多,最为残酷。当代的西方思想著作中,已出现了“奥斯维辛以后”这一专门术语,用来反思这一人类历史上的空前劫难。其中德国哲学家阿多尔诺有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诗已不复存在。为了领略这句名言的内涵,我们最好神游一番奥斯维辛,一个幽静山野里的小村落:一名受带雪白手套的纳粹军官,用洁白如天使的双手向大群犹太人挥舞着:人民们,脱掉衣服走进那间宽敞的浴室吧,洗尽你们的一路风尘,便会获得新生!当人们拥满那宽敞的厅堂后,一只雪白的手指如蛇信般闪出,轻点一个红色的按钮。于是,浴人的煤气便欢畅地涌入。人们开始还觉得有些刺呛,像大口喝了水酒;但很快便张大鼻孔和嘴巴贪婪地吮吸那透明清澈之气……几台叉车隆隆开来,用它们那开山铺路挖土掘石的巨叉,挖土掘石一样叉起横七竖八的人体,填倒进标有“车间”的焚尸炉。炉火烈烈,轻烟便缓缓从高耸的烟囱升起,淡入青天,融于白云。从几百米开外回望这座小村(注意这个必要的观照距离),定然会有陶诗的意境出现: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只可惜香菱早逝,谁人解漯这“几千斤重”的依依墟烟?!套改司空图和王国维的原句,我们可以写下两则“新诗话”:

辨于重而后可以言诗。

诗以重量为最上。有重量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东方丛刊》1997年第4期

发布人:超级管理员 最后修改日期: 2006-09-04 10:09:3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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