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么?
我觉得,凡是有生老病死的东西,都是生命现象,都讲述着一个个生命故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宇宙似乎处在永恒的生死流转之中。当我读到种种宇宙演化假说时,我觉得那讲的就是一个关于“至大者”的故事;当我观看科技博览中的细胞节目时,一个关于“至小者”的故事就会印在我的心中。曾经是浩瀚海洋的喜玛拉雅山至今仍在不断增高,使人感受到“世界屋脊”这个生命的成长与壮大;而曾经激发诗人写下“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母亲河,近年断流时间长达约300天,断流河段竟然延伸到中游地区——我的故乡河南境内,则使人联想到一个生命的衰竭与消亡。至于电视节目中的“动物世界”,更是一个个激动人心的生命故事:动物们各显神通,用各自的高超本能,展示了种种生命样式,呈现了种种生存方式——种种“活法”。它们让我了解到,有那么多的生命,在以那样奇妙的方式生存着;使我清楚地意识到:人的生命只不过是众多生命样式之一,人只不过是一种可以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动物而已。
人之所以能够选择生存方式,关键原因大概在于,人是“有心”的动物。在漫长的自然演化过程中,大自然这位最伟大的创造者,只将“有心”的特性赋予了人,使人能够运用心灵能力,将自己的生命过程作为反思对象,呈现在自己的意识当中,从而使自己超越本能状态而成为不一定再是“禽兽”的人。因此,人的生命故事便空前复杂起来:或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或缠绵悱恻、回肠荡气,……崇高、卑鄙,伟大、渺小,善良、罪恶,澄明、浑浊……如同乱麻,交织成一团团难解之谜,吸引着一代代的善思者,殚精竭虑,苦思冥想,用他们的生命故事,孕育出一个个思想事件。
阅读古人的伟大著作,无非就是将历史文本还原为思想事件,进而还原为一个个的生命故事,与故事的主人公心心相印,休戚与共。这样一来,前代的思想家,便作为一个个故事角色,走进后来的读者心中,使他的生命故事横跨古今中外,进而变得丰富多彩,绚丽多姿。当然,这是最理想的阅读,起码是我自己认可的阅读:阅读等于和人打交道,使书中的主人公成为自己生命故事的角色。如此说来,阅读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含义:在自己的人生历程中,平平淡淡地度过每一天,认认真真地做好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细心观察、品味遇到的众多人情世象,就无异于阅读一本本故事书——没有形成文本的故事书。
我真的难以完全理解,阅读这两类故事,何以竟然成了自己的主要活动,成了自己生命故事的主要情节。若干年之后,我试图剔除故事细节,将自己的生命故事编辑成一个思想事件,并用汉语将之书写成一个文本。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回想起来,这本书的起因与思路,都有其非常偶然的地方。1998年的春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最神奇的春天。2月19号,最精彩的故事发生了:一个男婴天使般降临到我的生活之中,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他带来的幸运光华里,而随之精彩起来。3月中旬,我以“中国古代文心论的现代阐释”为题,仓促地填报了一份国家社科基金申报表,大致论证了中国古代发达的文心论传统及其现代意义,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可是,故事毕竟又发生了:我幸运地得以立项,获得2万元的项目资助。从那时起,文心问题和儿子一样,充盈在我的生命里,一天天蓬勃发育、蓬勃成长着,带给我许多辛劳,更给我带来无限的快乐与幸福。儿子两岁半的时候,课题的初步成果,通过了夏之放、李衍柱、杨守森、马龙潜、谭好哲五教授的评审,顺利结了项。夏、李两前辈从为人与为学两方面给予我许多教导,守森给了我兄长般的鼓励与关怀,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马、谭两学长则是我的同事,朝夕相处中,给予我的影响如细雨润物。随后的2000年12月,山东大学文艺美学中心被批准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我的学业从此与文艺美学结下不解之缘,促使我从文艺美学的角度修改书稿,将之写成了一本文艺美学专著。书后附录的文章,叙述了我与胡经之先生的文艺美学之缘,可以补充说明我的思索过程。这次,胡先生拔冗赐序为拙稿增色,无疑又大大加深了我们的学术缘分。
将要把书稿交给出版社的时候,我的深切感受是:书是“生”成的,而不是“写”成的。种下一颗问题的种子,辛勤地浇水施肥,像盼望儿子快快成长一样,盼望它尽快地发芽、开花、结果。但与书为伴的生活方式,习惯上却被人称为“做学问”,好象书是“做”成的一样。我想反问:儿子难道是“做”出来的吗?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学问”与理论纠缠在一起后,康德的几句话就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我学会了来尊重人,认为自己远不如寻常劳动者之有用,除非我相信我的哲学能替一切人恢复其为人的共同权利。”对于自己的学问,敢抱如此宏伟的奢望吗?说老实话,我真的不抱。据说,晚年的尼采行走在街头的时候,遇到了一匹拉着大车的老马。这位“超人”走上前去,抱着马头,泪流满面,不久就疯了。中国的一位诗人,曾经写下这样的关于老马的诗句:“总要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匹老马承受着重压,“眼里飘来一道鞭影”,还要忍受赶车者的鞭子抽打。我虽然很少遇到这样的场景,但是,祖辈、父辈如同牛马般劳作的身影,却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面对人世间的被奴役者——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我没有发疯,足以显出我不是超人,而是个庸人。对于我那早已解脱尘世桎梏的长辈来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更是没有丝毫作用。
明知无用,还“做”这劳什子干吗?唐代张彦远的话最使我茫然:“或曰:终日为无益之事,竟何补哉?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悦有涯之生?”人生有涯,而其知却无涯;以有涯追无涯,殆也。庄子早有先见之明,道出了治学者的一般苦恼。但是,最大的苦恼还在于:所苦苦追求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许,人生的意义仅仅只在于追求本身,追求的过程赋予了人生一些意义。为了安抚有涯的短暂人生,还要一如既往地追求下去。因此,对于那些带给我快乐、关怀、安慰的人,包括我的亲人、师长、朋友、同事,还有各个层次的学生们,我心中充满真诚的感激。我虽然不善写诗,当代的诗歌也读得极少,但在书稿完成后的一种特定心境里,竟然写下了一首长短句。尽管不足于示人,却便于表达我的心情:
如果没有月亮,
冰凉的夜空会凉得多么冷漠;
如果没有星星,
幽深的夜空会深得多么寂寞。
你是新月一弯,
你是小星一点,
闪烁在我心的银河。
最后的一句话,我想说给儿子三南:南南,爸爸心中最亮的星星,但愿爸爸这本与你一起成长的书,没有辱没你,配得上你的聪明、漂亮、好学、健康,还有最重要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