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叙事诗研究》补跋

拙著《中国古代叙事诗研究》的雏形,是在袁世硕先生指导下所撰写的博士学位论文《吴伟业与中国古代叙事诗》,于19955月通过答辩,有关情况刊载于《文学遗产》1995年第6期“博士新人谱”栏目。承蒙冯仲平师兄举荐,论文被列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中国诗学丛书”出版计划。根据丛书要求,我删除了论文的上篇“吴伟业的心路历程”约十万字,在下篇“中国古代叙事诗与吴诗”约十八万字的基础上,修改补充为《中国古代叙事诗研究》,于199610月交付出版社,199811月又根据书稿的审读意见略有修改。从19929月师从袁先生求学,到200211月拙著出版,前后历经十年。

由于拙著所属的 “中国诗学丛书”体例限制,当时无法请袁先生作序,我自己连个交待成书过程的后记或跋也没有写。学友觉得赤条条的挺奇怪,我也因无法表达对于袁先生教诲之恩的感激之情而遗憾。现在,借纪念袁先生执教50年学术研讨会之机补写这篇短文,主要介绍在袁先生教诲下自己的一点学习体会,以及拙著的存心立意,一则聊以弥补心中长存之遗憾,二则再次向袁先生以及各位师兄求教。

袁先生给王昕师妹和我先后开设了两门课,一门是“元明清文学史史料学”,另一门是“文学史方法论”。尽管我当时未必完全理解袁先生这样设计课程的道理,但是今天看来,其间大有深意。一般说来,中国文学史就是中国历史上出现的文学的历史;作为一门学科,它既有历史学的属性,又有文学的属性。如何处理好历史性和文学性,是这门学科健康发展的关键。我们可以先从历史角度来看。

与世界各民族相比,中华民族的历史意识之强烈可谓首屈一指,所谓的二十四“正史”以及大量的史论著作,让其他民族望尘莫及。与此相联,中国历史史料之丰富,经常让人望洋兴叹。总之,漫长的历史过程,浩如烟海的史料,使历史研究殊为艰难。这还是问题的表层,历史研究所面对的真正困难还不在这里,而在于如何处理好“三层历史”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把历史区分为三层。第一层可以称为“客观历史”,指客观历史过程本身。就像一个人生存一天,就有一天的生命历程一样;一个民族繁衍生息一天,就有其客观的生存发展过程。第二层是“文本历史”,指的是客观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历史文本,包括一切历史遗存物,如纸上文献、地下文献、历史文物等等,亦即常说的史料。应该承认,并非所有的客观历史过程都会留下遗物。历史活动纷繁复杂的过程,各色人等微妙幽暗的行为动机和潜意识,事件前因后果中的偶然因素等等,往往无法从历史文本上体现出来。如果再加上种种原因导致的史料大量散失与毁坏,相对于客观历史的整体而言,后世所能看到的史料只不过是整体历史的诸多“碎片”。这就意味着,文本历史已经是客观历史大大简化的结果,绝对不可能是客观历史本身。二者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么大,往往超出一般想象。尽管如此,考虑到客观历史只可预设而不可接触,作为历史“碎片”的史料就成了治史的头等大事。完全可以说,没有史料,就没有史学。史料之搜求、考订、解释,成为一切历史学科最为基础性的工作。轻视史料,无异于轻视史学。不专门治史者,往往容易产生这种常识性的错误。最后一层是“书写历史”,指的是某个时代的某个治史者所撰写的历史。尽管我们说文本历史相对于客观历史已经大大简化,但是,相对于任何一个时间、精力都极其有限的治史者来说,有限的历史文本又变成了无限丰富的文献海洋。“读尽天下书”只不过是文人的豪情壮志而已,并且时代越居后,读完全部史料就越不可能。同时,也是更加重要的是,书写历史绝对不能等同于史料长编,而是治史者在特定动机、特定认识限定下的重新叙述,借用当代叙事学的理论,就是一种删繁就简式的“叙事”。因此,第三层的书写历史必然是第二层文本历史的又一次大大简化。经过了两道“简化”工序,供人阅读和评判的书写历史与客观历史的关系,就成了史学理论或者历史哲学的主题之一。

如果我们把“文学史”理解为“文学的历史”,那么它就是与经济史、军事史、思想史、民俗史等各体历史相并列的一种历史,是整体历史的一部分。上述对于历史的理解,同样适合于文学史。如何理解和把握文学史的两道“简化”工序,是反思和把握文学史学科特性的基本问题。所以,当代有学者倡导成立与文学史并列的“文学史学”,用以强化学科反思和学科建设的自觉性。这涉及到由表及里两个层面:一是史料。文学史史料只不过是全部史料中的一部分,唐诗、宋词在一般历史学家的工作中,完全可以当作唐宋时期的民俗史料。文学史要从一般意义上的史料当中选取一部分来“当作”文学来研究,就像在一个大圆中划出一个小圆。但是,如何划这个小圆,意味着如何确定文学史的研究范围与研究对象,其实质关系到“什么是文学”的问题。而这就不是历史学能够解决得了的,它要靠一定的文学观念来指导。二是对于史料的解析,也就是要解析一个文学史料的产生过程和艺术特色两方面,它涉及到“怎样写”和“怎样读”两个理论问题。而这同样不是一般历史学所能回答的。由于工作需要,我从1997年开始曾经为本科生连续上过四遍 “文学概论”这门基础课,曾将其基本问题归结为“什么是文学”(文学本质论)、“怎样写文学”(文学创作论)和“怎样读文学”(文学接受论)三个。出于这样的背景,我一直认为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密不可分。当袁先生给我们讲授文学史方法论的时候,我就把课程的实质理解为文学理论,并尝试着根据康德哲学“概念使对象成为可能”这一主导思想,写了一篇关于文学史方法论的习作。袁先生过目后没有批评我这样写,只是说“这样的文章不好发表”。我自知习作生硬而粗浅,不成熟自然在情理之中。

我们不妨引述韦勒克和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来做些补充。这是本具有世界范围影响的名著,至今已经有七种以上的外语译本。我将其中译本和英语原著对照着读了一些。它开篇第一章就讲“文学和文学研究”,然后讲文学的本质、作用;第四章讲“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其目的在于确定“对文学作系统、整体研究的可能性”。在英语原著中,关键词“文学理论”有两种表示方式,一为 theory of literature,另一为 literary theory。书名用的是前者,表达的是“对文学作系统、整体研究”,著者明确指出它包括“文学批评理论”和“文学史的理论”,显然是广义的文学理论;而后者则指“对文学的原理、文学的范畴和判断标准等类问题的研究”,也就是与文学史相对的、狭义的“文学理论”。中译本都笼统地翻译为“文学理论”1,使读者难以区别。我觉得著者所说的“文学研究”与广义的文学理论(theory of literature)非常接近,又不容易导致误解和歧义,因此,我很喜欢“文学研究”这个术语。文学研究的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侧重于从历史角度进行研究的不妨称为“文学史”,而侧重于从逻辑思辨角度进行抽象思考的,则是常说的“文学理论”(狭义的)。二者只不过是侧重点的不同,而不是本质的差异。这些思考,都是在袁先生所开设的那两门课程启发下得来的。

  我之所以喜欢“文学研究”这个术语,还有更加重要的深层原因。谁都不会否认进行文学史研究就是在搞文学研究;但是,未必每一部号称文学史研究的著作,都敢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就是在进行真正的“文学研究”。20世纪末期,曾经兴起过一阵“重写文学史”的呼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我们以前的不少文学史研究,历史成份过重,而艺术分析明显不足;也就是说,当时一般用“文学的历史”这个偏正词组来看待“文学史”,其中心词是“历史”而不是“文学”。这必然导致一定程度的历史有余而文学不足,并未真正把文学史上出现的作品当作文学来研究。一定要明确的是,这里涉及到历史研究和文学研究两大学科,我丝毫无意涉及两者价值的大小高低。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二者各有其价值,完全平等。这里所思考的是如何让文学史更加名副其实的问题。

  在构思论文初期,我想遵循南开大学罗宗强先生的文人心态研究的路数,以吴伟业为切入点探讨明清士人心态,于是到199312月左右,草成了“吴伟业的心路历程”约十万字,在明末清初激烈的党争漩涡中,以三次出仕和归隐为主干,叙述了吴伟业一生的心态历程。我请袁先生过目,袁先生说“我看可以成立”。这时候,我面临着继续扩大现有成果还是改弦更张的选择困窘。困窘来自阅读史料过程中的切身感受。我自己绝无博闻强记的本领,身体素质中等偏下,实在没有足够的体力钻进浩繁的史料;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在阅读吴伟业三厚本全集和清初史料的时候,心头不时产生厌倦和反感。且不说大量的丝毫没有文学价值的俗滥之作,单单是那种琐碎、阴暗乃至卑鄙的文人心理,实在让我透不过气来。好像是鲁迅先生曾经打过一个比喻,大意说烂泥塘可能很深,但深得阴暗污浊;山间小溪可能很浅,但浅得清澈。我自认是个直性子的人,宁可做那浅浅溪流,活得透明而欢畅些。我苦苦地思索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青春岁月花费在吴伟业乃至阮大铖之流身上?答案似乎很简单:相对于文学史而言,如果不是他们的文学创作有可观之处,他们实在不值得如此费心劳神。我们当然不能因人废文,但也不宜因重视历史文献而抬高一般俗滥之作的艺术价值。于是我顿时下定决心,将注意力转向了吴伟业的代表性作品叙事诗上,下篇“中国古代叙事诗与吴诗”由此而定。这已经是1994年年初的事了。

  写什么确定了,应该怎么写?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叙事诗尽管相对薄弱,但要认真梳理历代作品也绝非易事,当时也没有见到中国古代叙事史之类的著作,我似乎可以这么做。但是,经过一、两个月对于理论著作的阅读和思考,“叙事”一词使我决定借鉴当代西方叙事学理论,走艺术分析的学术路子,突出文学之为文学的“文学性”。此时,真正的困难来临了。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处理好西方理论与中国古代文学史料的关系。

  当代西方叙事学得力于结构主义哲学的启发,主要以西方叙事文学作品为例,提出了一系列的复杂概念,初读时眼花缭乱,晦涩难懂。我意识到中国古代叙事诗既无结构主义的哲学背景,又远远不如西方叙事作品复杂,弄不好极容易流于生搬硬套,除了落下笑柄之外,不会有任何积极价值。我联想到少年时期读到的一个智力故事,大意说人们习惯于将苹果从顶端到尾部切为两半,殊不知如果从中间将之拦腰切为两节,就会发现苹果核竟然可以构成一个优美而完整的五星形状。我试着这样切过,这次又想到拦腰切断的做法,何不将一首叙事诗横向切开呢?于是,我的思路集中在叙事要素分析上,总结出任何叙事作品,必然有意旨、结构、视点和人物这些基本要素,这无疑是中国古代叙事诗与西方叙事作品的共性。接下来,论文的理论框架便产生了:意旨、结构、视点和人物等基本要素成为前几章的标题,而能够显示中国古代叙事诗特殊性的“诗体”(论文中称为“话语”)成为最后一章的标题。从先秦到近代的所有叙事诗都被放在了这个解剖平台上,是谓“横断”;每一个要素以及诗体又都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在此过程中可以非常充分有力地显示出叙事诗演化的轨迹,诗人的成就大小不证自明,是谓“纵贯”。总之,“横断纵贯”成为我的研究方法。20世纪八十年代,大量西方理论涌入中国,甚至出现了“方法论年”(1986年),似乎西方新方法就是点石成金的神指。但是,时过境迁,并没有见到多少成效显著的论著出现。究其原因,在于没有真正理解方法论的实质。严格说来,批评的方法只不过是批评对象的“类似物”,研究方法是由研究对象决定的。我认为自己的研究方法是在西方相关理论的启示下、结合研究对象而归纳出来的,自然符合研究对象。

顺着这样的思路匆匆赶路,短暂的三年学制使我不得不草草收尾。论文答辩过程中,袁先生作为导师的评阅意见,诸位参加评阅或评审的学界前辈提出的修改意见,都使我深受启发和鼓舞。我用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对论文进行了较大修改,之后交给出版社。出版社于1997年底反馈的审读意见,建议我改写成中国古代叙事诗史。我拈量了几天,横下心来宁可不出版,也拒绝写成一般的历史。恰巧,我有幸读到戴燕先生反思文学史学科的一篇论文。针对将文学史理解为“文学的历史”这种常识,论文提出了文学史研究的是“历史上的文学”这一新的命题2。我很兴奋,因为这一提法绝不是一般的咬文嚼字,其中心词由已往的“历史”变成了“文学”,而将历史置于相对次要的背景位置,正符合我的学术追求。于是,我有针对地修改了“引言”,将自己的立意予以明确,并直接引用了戴燕论文的观点,表明我追求一种“文学研究”,而这种追求在学术界已经引起重视。出版社没有再提修改意见,剩下的只是等待。

古人曾经说过“十年磨一剑”,那剑一定是把难得的良器。而我这本前后磨蹭了十年的书能否有一点存在价值,自己实在没有多大信心。不要说对于整个人类历史长河,就是对于我现在所工作的山东大学中文系而言,我这十年真的是不足挂齿,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只有唯一一次生命的个体存在来说,这十年是我完成学业、成家立业的十年。本书的构思、写作、修改出版过程,实际上就是我在袁先生教诲、关怀之下,由青春年少而人近中年的生命历程。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所以,我珍惜这十年岁月,特别是它留给我的美好记忆。

2003/8/6



1韦勒克 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三联书店,1984年,第31页。

2 戴燕:《中国文学史:一个历史主义的神话》,《文学评论》1998年第5期。

发布人:超级管理员 最后修改日期: 2006-09-04 10:0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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